秦家。在魏王朝的宏闊敘事里,我們是皇權手中最鋒利的長矛與最堅硬的盾牌。祖父秦岱,開國元勛,刀下亡魂足以堆砌成新的雄關。父親秦烈,靠著一身浸透了敵人血水的鎧甲,硬生生拼殺到當朝僅存的兩尊“鎮(zhèn)國大將軍”之一的高位。我們這一脈秦氏,顯赫?煊赫!御賜的金字牌匾在秦氏祠堂正中央熠熠生輝,冰冷的金屬鐫刻著一筆筆用人命書寫、血染朱砂的功勛簿。廟堂的青史、勾欄瓦舍的傳奇,無一例外地將我家族奉上神壇。這份潑天榮光,煌煌赫赫,光芒萬丈,足以照得人睜不開眼,照得人忘形,照得人仿佛自己也成了神話的一部分。
可是,為何?為何在這榮光的核心,在血脈的最深處,總如影隨形著一縷驅之不散、難以名狀的、被龐大陰影攫住的惶惑?是那些在家族最隱秘的宴席間,叔伯兄弟偶爾交匯、又觸電般慌忙閃躲的、帶著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莫名心虛的眼神?是家族祠堂深處,那幾道厚重門鎖守護的、絕不允許任何晚輩觸碰的、仿佛藏著潘多拉魔盒的“祖宗秘閣”?還是…在那些鐵馬金戈、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邊緣,垂死敵寇在斷氣前凄厲絕望的詛咒咆哮中,偶爾混雜進的一兩句不該被聽見的、屬于另一個早已湮滅王朝(燕國)某個名將的碎片?
記憶無比清晰地撕開了玉門關外的黃沙。
十八歲,初掌兵符。奉命剿滅盤踞西北的沙匪“黑風寨”。那年少氣盛啊,又或者,是為了給肩頭那沉甸甸的“玉面羅剎”之名,用敵酋的頭顱澆灌出更“名副其實”的血色花朵。
沙匪踞守一處鬼斧神工的風化巖隘口,險要異常。幾次試探性的進攻,換來的是冰冷的傷亡數字,沉甸甸地壓在新主帥的肩頭。那匪首兇悍如狂獸,一柄斷頭刀舞動生風,臉上那道猙獰的蜈蚣疤隨著他癲狂的笑聲扭曲蠕動。在一次血沫橫飛的短兵相接后,我方鳴金收整。就在這喘息之間,幾個軍士粗暴地將一名被俘獲、已是遍體鱗傷的沙匪小頭目推搡到了我的馬前。
血污和塵土幾乎覆蓋了他整張臉,唯有一雙眼睛,死死釘在我臉上,糅雜了對死亡的恐懼和足以焚天的怨毒。一名兵卒狠狠踹在他腿彎,令他如破麻袋般撲跪于冰冷的沙礫之中。
“呵…呵呵呵,”那小頭目竟掙扎著揚起脖子,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帶著血腥泡沫的笑聲,充滿惡毒的快意,“好!好手段??!秦家…哈哈…秦家的人,果然名不虛傳!是塊當狗的好材料!” 他猛地吸進一口夾著沙塵的血氣,聲音嘶啞得如同厲鬼刮擦生鐵,“當年…呵…當年燕國鎮(zhèn)守玉門的那位…不一樣也是一桿金槍…血染黃沙…死不退讓…至死不退半步么?!她…是不是也姓秦?像…像你一樣…哈哈…你們秦家…都這副德性?!”
押解的士兵臉色劇變,猛地一腳狠踹在他喉結處,厲聲斥罵:“呔!狗東西找死!胡言亂語辱及大將!快堵上他的嘴!”
那一腳讓他眼前發(fā)黑,劇痛窒息,噴出大口混合著內臟碎片的血沫,但他竟用盡最后殘存的生命力,從牙縫里擠出最后的、含混不清的詛咒:“呸…呸!什么…狗屁…大將!骨頭縫里…怕是早…早就…軟了……臭泥糊的…假骨頭!”隨即,那口支撐著他的怨氣瞬間泄盡,他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破敗人偶,徹底癱軟在刺骨寒沙上,只剩旁邊士兵因緊張和憤怒而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
我端坐馬上,握韁的手指瞬間緊繃至骨節(jié)發(fā)白,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咔”聲。背后是剛停歇的兵戈余韻和士兵們壓抑的喘息。那沙匪昏死前最后噴出的、混著內臟碎末的血腥唾棄,那句指向性精準無比、如同詛咒楔入腦髓的“燕國姓秦的守將”……像兩枚淬了幽獄寒冰的毒刺,精準地釘入了我沸騰燃燒、亟待證明自我的戰(zhàn)意核心。一股冰冷粘膩、令人作嘔的不適感,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侵蝕著即將獲取功勛的亢奮。
玉門關一役終是“大捷”而歸,“玉面羅剎”之名更添妖異血色,朝廷的嘉獎如潮水般涌來。那份不適感,如同鉆進嶄新鎧甲縫隙的細小沙礫,在功勛光環(huán)的耀眼照射下,暫時被掩埋、被遺忘。
兩年后,這離京赴鎮(zhèn)北的隆冬雪夜,它卻鬼魅般從記憶的凍土深處破土而出,瘋狂滋長。父親那雷霆萬鈞、不容置疑的“永不彎折”宣言,那桿蟠龍金槍在暗處散發(fā)的、代表家族最高榮譽卻又如墓碑般沉重的壓迫感,此刻,被這關外凜冽刺骨的北風瞬間吹散!露出下方被精心掩藏、冰冷膈人的嶙峋巖石——那個名字。
秦……沐?
那沙匪在詛咒中呼喊的是這個名字嗎?一個同樣曾在玉門關拋灑熱血、至死不退的前朝(燕國)名將?姓秦?!為何煌煌魏史之中,對前朝舊事如同被白蟻蛀空般只余下“昏聵腐朽”的抽象批判?為何在家族內部最嚴謹的口述史里,對這個血脈可能與之糾纏的名字諱莫如深,如同觸碰了某種禁忌?大魏開國近五十載,王朝更迭的巨輪碾過,無數前塵舊事被無情地掃入歷史角落的黑暗塵泥之中,永不見天日。其中,又深埋著多少關乎“秦”字的不堪秘辛?
“哐當!” 我猛地關上沉重的花窗,將呼嘯的嚴寒隔絕在外。暖閣內的熏香味道瞬間濃郁起來,甜膩馥郁,如同權力的脂粉,然而空氣卻凝固得更滯重、更令人窒息了。這個夜晚,睡意注定是無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