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東墻戍守營那扇散發(fā)著惡臭的破門,外面刺骨的寒風(fēng)竟顯得有幾分“清新”。阿影適時遞上一份薄薄的文卷,封面幾個冰冷小字:《鎮(zhèn)北關(guān)歷任主官及僚屬名錄(本朝)》。這是昨夜搜羅前朝檔案時順帶找到的“邊角料”。
“將軍,這是您要的…本朝的?!卑⒂暗驼Z。
我一邊快步行走,試圖將肺里那股粘稠惡臭甩掉,一邊隨手翻開。前幾頁不過是些熟悉的、被精心挑選過的名字和枯燥履歷。翻到頁底,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落款吸引了我:
“主簿:周文清(天武三十二年因私印軍糧憑證牟利,杖斃于轅門)?!?/p>
名字被朱砂劃去,如同一道刺眼的血痕。
天武三十二年?那幾乎是二十年前了。前任鎮(zhèn)北關(guān)總兵…
我猛地頓住腳步,心頭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昨夜指尖翻過的那些前朝陳檔,那些如同被遺忘的朽骨般的紙頁…其中某一頁的空白邊緣,似乎…似乎曾有一處極其微小的墨點?!位置似乎就在關(guān)于某次軍糧清點記錄的下方?
督糧署!軍糧憑證!牟利!杖斃!
那些散落在腐爛歷史塵埃里的碎片,似乎被一陣陰冷的穿堂風(fēng)裹挾著,驟然指向了一個隱秘的方向!前朝守關(guān)舊將秦沐的謎團(tuán)尚未解開,本朝這盤踞在督糧通道上的腐敗,似乎也早有苗頭,甚至沾染過人命!
“去督糧署庫房!”我轉(zhuǎn)身,聲音冷得掉冰碴。何庸那張驚恐的臉還來得及做出表情,我已大踏步向著那散發(fā)著陳腐氣息的官署走去。
督糧署庫房設(shè)在總兵府衙東側(cè)的一片地窖群中。濃烈的霉?fàn)€谷物和陳年油膩的氣息在地下通道中彌漫,令人窒息。推開一扇厚重的、散發(fā)著霉味的木門,眼前的景象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名義上存放軍糧雜物的庫房,卻處處流露出難以掩蓋的奢靡痕跡。地面鋪著厚實且織工精美的西域絨毯(盡管角落沾染著油污),與周圍粗糙的石墻格格不入。角落里一張巨大的酸枝木桌案,雕龍刻鳳,價值不菲,上面隨意攤著一些算籌和賬冊,旁邊竟擺放著一個溫潤細(xì)膩的青玉貔貅鎮(zhèn)紙!墻邊一排堆疊的樟木箱上,凌亂地丟著幾個顯然是江南蘇繡的錦緞包袱(尚未完全打開,露出里面隱約的艷麗絲線)!更刺目的是,地窖角落里,赫然堆放著好幾壇密封的、明顯是帝都特產(chǎn)“玉泉春”的封泥酒壇!這種美酒價值不菲,絕非邊關(guān)軍需物資!角落里散落著幾個吃剩的油紙包,露出里面油亮的醬肉骨頭。熏香濃烈嗆鼻,混雜著酒肉、脂粉(??)以及這地下空間固有的腐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誕氣味。
阿影和幾個親兵迅速按我的示意,如同獵豹般闖入最深處另一道緊鎖的、明顯用于“倉儲”的厚重鐵門前。巨大的銅鎖在阿影手中一柄造型奇特的細(xì)窄工具下掙扎片刻,“咔噠”一聲應(yīng)聲而落!沉重鐵門被推開一股更濃烈的朽敗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腐,像是某種封存了許久、混雜著絕望的物質(zhì)。
里面堆滿了大小不一的木箱、麻袋和桶罐。幾個親兵手腳麻利地撬開幾個木箱蓋子:一箱是散發(fā)著霉味的陳年糙米;一箱竟然是早已脫水的干菜葉子(比草料強(qiáng)不了多少);另一個大桶里是半凝固狀、帶著酸餿味的劣質(zhì)油膏!角落里幾個被忽視的、蒙著厚重灰塵的柳條箱被拖了出來,蓋子掀開——
映入眼簾的并非糧食或軍需。而是整整三大箱,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青磚!
真正的、結(jié)結(jié)實實、砌墻造屋用的大青磚!
一名親兵蹲下身,疑惑地敲了敲其中一塊,聲音沉悶。旁邊一個裝著類似材料的大麻袋被解開,嘩啦倒出一堆土坷垃般的碎磚頭塊、碎瓦礫、塵土沙石!
“將軍!這…全是…廢料?”阿影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我。
這哪里是存儲軍需的倉庫?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障眼舞臺!一個用青磚瓦礫冒充實物的巨大倉庫!用最低劣的供給(糙米、干菜葉、劣質(zhì)油膏)來頂賬!用這塞滿了廢料的倉庫來欺騙可能有的巡察官!而真正的好東西,那些奢侈的陳設(shè)、美酒、絲綢…則藏在明面上的那間“庫房”里!那才是一個小小的享樂窩點!整個督糧署庫房系統(tǒng),竟是一個內(nèi)外勾結(jié)、貪腐成性、玩弄賬目、將帝國邊軍的命脈當(dāng)作私人錢袋和溫柔鄉(xiāng)的巨大騙局!
“何庸!”我猛地轉(zhuǎn)頭,聲音裹挾著刺骨的寒氣與無法遏制的怒火,在地下幽閉的空間里回蕩震響。
那個干癟的身影早已癱軟在剛剛庫房門口那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灘爛泥。聽到我的怒吼,他嚇得渾身猛一抽搐,面無人色,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響。渾濁的老眼里溢滿了無法用偽裝掩飾的驚駭絕倫和末日般的絕望。一切虛飾,在這赤裸裸的真相面前,不堪一擊。那張諂媚的面具徹底碎裂,露出底下骯臟貪婪到腐爛的皮囊!
這,就是伯父秦弘口中需要“外圓內(nèi)方”、謹(jǐn)慎對待的“盤根錯節(jié)”?這,就是宋義無力反抗、深惡痛絕卻又只能隱忍的“積弊”?
就在這時,一名方才在庫房外警戒的親兵匆匆奔入,臉色凝重地附在阿影耳邊低語幾句。阿影面色瞬間一沉,快步走到我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毒針:“將軍,外面…那些原本麻木在營里的戍卒…不知怎地,悄悄圍攏過來了不少…堵在督糧署入口的通道外。人數(shù)不少…眼神…不太對勁…不是暴動…是…像在看一場早就等著的…好戲…或者說…在等將軍您…給個交代…” 那刻意壓低的聲音里,充滿了山雨欲來的凝重。
我猛地攥緊了袖中的虎符,那冰涼的玉質(zhì)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秦弘“關(guān)照”的陰影,“外圓內(nèi)方”的警告,宋義那壓抑的暴怒與疲憊,何庸這不堪入目的貪婪現(xiàn)場,以及那些躲在暗處、如同腐爛水草般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wǎng)絡(luò)……還有那庫房深處堆放的、仿佛在嘲笑帝國榮耀的廢料青磚!這一切,瞬間凝聚成一張無形的、覆蓋整個鎮(zhèn)北關(guān)的巨大蛛網(wǎng),正兜頭向我壓下。
而那柄象征家族榮光、卻如枷鎖般沉重的蟠龍金槍,早已被這關(guān)內(nèi)的腐朽浸透,無聲無息地將我釘在了這張網(wǎng)的中心!帝國的威嚴(yán)與家族的榮光,在這片凍土之上,發(fā)出了何等虛偽而脆弱的回響?
虎符的冰冷寒毒仿佛順著手臂悄然上爬,直凍僵心臟。外面,是無數(shù)道沉默、冰冷、積蓄著不知是憤怒還是絕望的目光,穿透黑暗的通道,死死地、無聲地注視著我。鎮(zhèn)北關(guān)的嚴(yán)寒,才剛剛開始露出它那噬骨的獠牙。冰封的表層之下,早已腐朽不堪的靈魂正在無聲尖嘯。
這才是真正的鎮(zhèn)北關(guān)。它的風(fēng)雪,才剛剛灌入我的骨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