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烏黑的印記,像是一滴永遠(yuǎn)無法拭去的濃墨,死死地烙印在陳十三的指甲蓋下。它帶來的不僅僅是視覺上的詭異,更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從骨髓深處滲出的陰寒。這股寒意,讓他即便在停了雨的夏夜,牙關(guān)依舊不住地打顫。
他不敢在義莊久留。誰知道那灘黑水會不會再變出什么幺蛾子,或者引來別的什么東西。他強撐著酸軟的身體,踉踉蹌蹌地逃出了那座如同鬼門關(guān)般的破屋。
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稀薄的晨光驅(qū)散了些許夜的恐怖,卻驅(qū)不散陳十三心頭的陰霾。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尸臭味,如同跗骨之蛆,任憑他用溪水如何沖洗,都頑固地附著在他的皮膚和衣服上。
他成了一個移動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異類。
漫無目的地在荒野古道上走了大半日,腹中的饑餓感如同野火燎原,燒得他前胸貼后背。他懷里揣著那本詭異的《斬勘圖》,這東西既是他的救命稻草,也是他身上這詭異變化的源頭,讓他又敬又怕。
日頭偏西時,他終于看到了一座小鎮(zhèn)的輪廓。鎮(zhèn)子不大,夯土的鎮(zhèn)墻早已殘破,墻根下三三兩兩地坐著些面黃肌瘦的流民,眼神麻木地看著過往的行人。
陳十三用破布將受傷的左手緊緊纏住,又用泥水抹了把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扎眼。他低著頭,快步走進鎮(zhèn)子,唯一的目標(biāo)就是找點吃的。
鎮(zhèn)上只有一家茶館還開著門,與其說是茶館,不如說是個搭著油布棚子的野肆。只有幾張歪歪扭扭的木桌,幾個缺口的粗瓷碗,一個昏昏欲睡的伙計,蒼蠅嗡嗡地在空碗邊盤旋。
陳十三摸遍了全身,只從沖鋒衣的內(nèi)袋里翻出幾枚現(xiàn)代的硬幣,在這地方顯然一文不值。他正準(zhǔn)備厚著臉皮討碗水喝,一個沙啞的聲音卻從角落里傳了過來。
“喲,這位小哥,身上帶著官家的火氣,還有義莊的陰氣,怕不是昨晚跟哪位‘大人’親近了一番?”
陳十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頭望去。
角落的桌子旁,坐著一個瞎子。
那是個說書人,懷里抱著一把斷了弦的三弦,雙目上蒙著一條臟兮兮的黑布,臉上溝壑縱橫,看不出年紀(jì)。他明明雙目已盲,卻仿佛能“看”穿陳十三的底細(xì),嘴角掛著一絲令人極不舒服的笑容。
陳十三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子里的那根槐木棺材釘,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定了定神,全身的肌肉卻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老先生說笑了,我就是個過路的,聽不懂您的話?!彼麎旱吐曇簦D(zhuǎn)身就想走。
“別急嘛?!毕寡壅f書人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渾濁的茶水,發(fā)出“滋溜”一聲響。
“你身上那股味兒,瞞不過我這瞎子鼻子。是尸煞,還是剛起尸不久的‘肉粽’?嘖嘖,年輕人火氣旺,就是容易惹上這些不干凈的東西。”
陳十三的腳步徹底定住了。這瞎子,竟然知道尸煞!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眼神警惕地盯著對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說書人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一個拿死人故事?lián)Q酒喝的糟老頭子罷了。倒是你,小哥,你那左手,怕是不止沾了陰氣那么簡單吧?那玩意兒,我們道上人管它叫‘陰瘡’,是斬了煞物,被煞氣回沖留下的印記。疼嗎?癢嗎?是不是覺得骨頭縫里總有蟲子在爬?”
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扎在陳十三最恐懼的地方。
他再也無法保持鎮(zhèn)定,幾步?jīng)_上前,雙手撐在搖晃的木桌上,壓低聲音嘶吼道:“你到底知道什么?這東西……這東西要怎么才能去掉?”
“去掉?”說書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向后仰去,“傻小子,請神容易送神難。這陰瘡,是拿命換來的‘本事’,也是催命的符。從它長出來的那一刻起,你就跟這滿世界的妖邪鬼祟,結(jié)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它會讓你看見它們,也會讓它們……聞到你?!?/p>
他用那根臟兮兮的手指,點了點陳十三的心口:“你現(xiàn)在,對它們來說,就是一盞黑夜里的燈籠,一盤剛出鍋的、冒著熱氣的血食?!?/p>
陳十三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胃里翻騰得更厲害了?!瓣幆彙彼坪跻搽S著這句話猛地一縮,帶來一陣鉆心的刺癢。
當(dāng)晚,陳十三就被茶館伙計毫不客氣地趕了出來。那伙計捂著鼻子,嫌惡地?fù)]手:“去去去!一股子停尸房的味兒!別在這兒壞了生意!要過夜,鎮(zhèn)子西頭破土地廟能湊合!” 顯然,他身上那股頑固的尸臭確實不受人待見。
無奈,陳十三只能拖著疲憊的身體,按伙計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座破敗的土地廟。廟很小,半塌的土墻勉強支撐著歪斜的屋頂,神龕里那尊泥塑的土地像早已斑駁脫落,半邊臉都沒了,空洞的眼窩凝視著黑暗。蛛網(wǎng)像破敗的紗幔掛滿了角落,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只有神像前一小塊還算干凈的地方,鋪著些霉?fàn)€的草墊,勉強能容身。一股陳年的霉味和塵土氣混合著,倒是暫時蓋過了他身上的尸臭。
下半夜,說書人的話應(yīng)驗了。
陳十三蜷縮在冰冷的草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一股毫無征兆的危機感讓他猛地驚醒。
月光慘白,透過破廟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就在那光斑的邊緣,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杵在廟門口。
那是一個獵戶打扮的漢子,身形高大,但動作卻異常僵硬,如同提線木偶。他沒有呼吸的起伏,沒有心跳的搏動,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出兩點幽幽的綠光,死死地釘在陳十三身上。
更可怕的是,在那倀鬼身后,黑暗的林子里,亮起了一雙又一雙同樣幽綠的眼睛,密密麻麻,如同鬼火在飄蕩。低沉的、充滿野性的嗚咽聲在夜風(fēng)中隱隱傳來。
是狼!一群被操控的野狼!
陳十三頭皮發(fā)麻,他認(rèn)得這東西。在博物館的古籍資料里,他曾見過記載——倀鬼,被老虎吃掉后,化為鬼魂,反過來為虎作倀,引誘活人。
那倀鬼咧開嘴,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卻直刺靈魂深處的尖嘯!仿佛一個信號,廟外的狼群瞬間騷動起來,低吼著,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入狹窄的廟門,直撲陳十三!
陳十三發(fā)出一聲驚吼,抓起身邊唯一能當(dāng)做武器的一根半朽的木棍,背靠著冰冷的神像底座,瘋狂地?fù)]舞格擋!木棍帶著破風(fēng)聲砸在撲來的惡狼身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一頭狼被砸中腦袋,哀嚎著翻滾出去,但更多的狼悍不畏死地?fù)渖蟻恚λ浩屏怂难澩?,獠牙在他揮舞的手臂邊擦過,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腥臊的狼口熱氣噴在他臉上,腐臭的氣息令人作嘔。他左支右絀,手臂和大腿上瞬間被鋒利的狼爪劃開數(shù)道深深的口子,溫?zé)岬孽r血涌出,反而更刺激了狼群的兇性。狹窄的空間限制了他,也限制了狼群的數(shù)量優(yōu)勢,但每一次格擋都耗盡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
而那只倀鬼,則如同一個幽靈,在戰(zhàn)圈外飄忽不定,指揮群狼對陳十三發(fā)動攻擊。
“嘿,小子,光有力氣可不成!”
說書人的聲音,竟然從不遠(yuǎn)處的樹杈上傳來。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里,像個看客一樣,悠哉游哉地晃著腿。
“虎死威猶在,人死魂依皮。沒了那身皮,它就是個屁!”
皮?
陳十三腦中靈光一閃。倀鬼,倀鬼!白天在茶館,他聽伙計唾沫橫飛地講過,自打幾十年前壯士宋武赤手空拳打死那頭為禍鄉(xiāng)里的吊睛白額大蟲后,這鎮(zhèn)子附近就再沒鬧過虎患!那這倀鬼……是哪來的?它的“皮”在哪里?!
他猛地想起,伙計當(dāng)時還得意地拍著胸脯說,宋武打虎的虎皮,就供奉在鎮(zhèn)子祠堂里,是鎮(zhèn)子的榮耀!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陳十三心中炸開!
他發(fā)出一聲怒吼,拼盡全力將木棍橫掃出去,逼退身前的幾頭惡狼,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空隙,不顧一切地向廟外、向著鎮(zhèn)子中心的方向沖去!他記得祠堂就在鎮(zhèn)子的中心!
狼群嘶吼著緊追不舍,利爪在身后刨起塵土。陳十三爆發(fā)出求生的全部潛力,腎上腺素狂飆,雙腿如同灌了鉛又仿佛著了火,肺部像破風(fēng)箱般拉扯著。他沖過破敗的街巷,撞開一扇虛掩的木門,終于沖進了供奉著虎皮的祠堂大堂。月光清晰地照在大堂正中央懸掛著的一張巨大、斑駁的虎皮上!那虎皮雖然陳舊,但依舊能感受到一股殘留的、令人心悸的猛獸威壓。
那倀鬼果然也緊跟了進來,幽綠的鬼眼死死盯著那張虎皮,魂體劇烈地波動起來,發(fā)出無聲的嘶嚎,充滿了怨毒、恐懼和一種扭曲的渴望!
陳十三不再猶豫!他猛地從懷里掏出那個金屬外殼的打火機。這是他身上唯一還算有用的現(xiàn)代物品。他拇指用力一滑!
“嚓!”
一聲輕響,一簇橘黃色的火苗冒了出來。
他將那簇跳動的火苗,狠狠地按在了那張干燥、積滿灰塵的虎皮邊緣!
“嗤啦!”
干燥的皮毛瞬間被點燃,火舌貪婪地吞噬著那張恐怖的虎皮!橘紅色的火光瞬間充滿了祠堂大堂,將陳十三布滿血污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嗷——嗚——?。。 ?/p>
一聲凄厲到極點的的尖嘯,猛地從那倀鬼口中爆發(fā)出來!它的魂體如同被潑了滾油,伴隨著虎皮燃燒劇烈地扭曲、沸騰,第一次清晰地顯露出了實體——一個面目猙獰、帶著虎爪傷痕的獵戶虛影!
就是現(xiàn)在!
陳十三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顧身上被狼群撕咬的劇痛,猛地?fù)淞松先?。他沒有武器,便用最原始的方式——用牙齒,死死地咬住了倀鬼的脖頸!
“呃——!”
他能感覺到,一股冰冷、腥臭、帶著無盡怨念的能量,順著他的牙齒涌入體內(nèi)。那感覺,就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冰塊。
陳十三猛地松開嘴,踉蹌后退,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那股氣息在體內(nèi)翻江倒海。失去了倀鬼的操控,殘余的狼群發(fā)出幾聲畏懼的嗚咽,夾著尾巴,倉惶地逃回了黑暗的林中。
他癱倒在地,渾身脫力,傷口火辣辣地疼。就在這時,懷中的《斬勘圖》再次變得滾燙!他顫抖著掏出皮冊,只見新翻開的一頁上,一只青面獠牙的倀鬼圖譜,正緩緩地由虛化實,如同被無形的血筆勾勒出來。
圖譜旁邊,一行新的血字,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腦海:
【倀鬼役法:刺己一目,可驅(qū)魂問路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