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謝知柔跪在我面前。她那張艷絕京城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晶一樣,說掉就掉。“鳶兒,
再幫姐姐一次?!彼穆曇舭l(fā)著顫,手死死抓著我的裙角。裙角是粗布的,洗得發(fā)白。
她的手指卻很白,像玉。我沒動。我看著她。她今天穿了身藕荷色的新衣,
裙擺上繡著合歡花。是我娘熬瞎了眼,一針一線給她繡的。她說她要去參加詩會,
不能穿得寒酸?,F(xiàn)在,這身漂亮的衣服,跪在地上,沾了灰?!笆ブ枷聛砹?。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陛下他……他點名要我入宮?!彼谥械谋菹?,是裴燼。
那個殺兄弒父上位的暴君。京城里三歲的小孩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立刻停止哭泣。
我當然知道圣旨下來了。我死的時候,就是接了這道圣旨之后的事?!敖憬闶蔷┏堑谝幻廊?,
陛下傾心,是福氣?!蔽议_口,聲音很平。像一汪死水。重生三天,我第一次跟她說話。
她愣了一下??赡軟]料到我會這么說。她抬起頭,那雙漂亮的杏眼,此刻全是驚恐?!案??
那是個瘋子!他……他會殺了我的!”她抓我裙角的手更用力了?!傍S兒,
你和我長得這么像。求求你,你替我進宮。爹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只要你點頭……”我笑了。
很輕的一聲。謝知柔的哭聲停了。她看著我,眼神里除了哀求,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惱怒。
一個庶女,怎么敢笑她這個嫡女?上輩子,我就是被她這副樣子騙了。
她也是這樣跪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說她有了心上人,寧死不入宮墻。
說我是她唯一的妹妹,只有我能救她。她說,等她的心上人高中狀元,一定會來接我出去。
我信了。我一個庶女,娘親是罪臣之女,在府里活得像條狗。她偶爾的一點好,
就像冬天里的一塊炭,暖得我心甘情愿為她去死。我替她上了花轎。嫁給了裴燼。
裴燼是個瘋子。但他沒有碰我。他只是把我關(guān)在長信宮,每天來坐一會兒,看著我,不說話。
他的眼神很冷,像在看一個死物。后來,謝知柔的心上人真的高中了狀元。他來接的,
卻是謝知柔。他們風風光光地成婚,十里紅妝。而我,在他們大婚那天,
被安上了一個“禍國妖妃”的罪名。裴燼親自下令,將我凌遲處死。三百六十刀。
我死在刑場上。圍觀的人很多。我看見了謝知柔。她挽著她的狀元郎,站在人群里,
笑得一臉幸福。她的嘴唇動了動。我讀懂了。她說:“庶女,就該有庶女的命。”刀很冷。
一刀一刀,割在我身上。血流干的時候,我聽見裴燼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他說:“騙我,
該死。”現(xiàn)在,謝知柔又跪在我面前。求我再替她死一次?!敖憬?,”我蹲下身,
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軟,很滑。不像我的,又干又瘦?!澳阒赖模姨婺?,
心甘情愿?!蔽艺f。她眼睛一亮?!暗牵矣袀€條件?!薄澳阏f,別說一個,
十個我都答應(yīng)你!”她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把你這身衣服,
脫給我?!彼樕系南矏偨┳×??!斑€有,你房間里那套赤金頭面,那支西域進貢的琉璃簪,
還有……”我每說一樣,她的臉色就白一分。那些,都是她最寶貝的東西?!傍S兒,
你……你要這些做什么?”她聲音里帶著戒備?!敖憬慵薜氖菭钤桑院笫菭钤蛉?,
自然有更好的。我嫁的是陛下,總不能太寒酸,丟了相府的臉,對不對?”我的手,
撫上她鬢邊那朵珠花?!斑@朵,也很好看?!彼纳眢w在發(fā)抖。是氣的。一個庶女,
竟然敢肖想她的東西。我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要反悔了。
她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給你?!蔽倚α??!昂媒憬?,真疼我。”我扶她起來,
幫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澳惴判?,這福氣,我替你接了?!蔽乙欢ǎ瑫煤谩跋怼钡?。
2大婚那天,天是紅的。喜帕蓋下來,眼前也是一片紅。我坐在婚床上,像上輩子一樣。
手心全是冷汗。耳邊是吹吹打打的喜樂,很吵。但我什么都聽不見。腦子里,
只有刀鋒劃過皮膚的聲音。嘶。嘶。一聲又一聲。我掐住自己的掌心,劇痛讓我清醒了一點。
不能怕。謝知鳶,你不能怕。這是你選的路。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喜樂聲遠了。
房間里很安靜。靜得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在敲喪鐘。
一雙黑色的靴子停在我面前。靴面上繡著金色的龍紋。是他來了。裴燼。
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龍涎香,混著一絲血腥味。他剛從刑場回來?還是殺了哪個不聽話的大臣?
喜帕被人用一桿玉如意挑開。光線刺進來,我瞇了瞇眼。我看清了他的臉。很年輕,很英俊。
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嘴唇很薄,沒什么血色。和他殺人時的樣子,判若兩人。上輩子,
我到死,都沒這么清楚地看過他。他也在看我。眼神很深,像不見底的寒潭。他伸出手,
朝我的臉探過來。我身體一僵。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他的手,修長,骨節(jié)分明。
很好看的一雙手??晌抑挥浀茫褪沁@雙手,握著朱筆,批下了將我凌遲的旨意。他的指尖,
冰冷,像上輩子那把刀。我控制不住地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叫什么?”他開口。聲音也冷,像冰塊撞在一起?!俺寂x知柔。”我低著頭,
說出那個我憎恨了半生的名字。“謝知柔?!彼貜?fù)了一遍,尾音拖得很長,
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意味?!疤痤^來。”我順從地抬起頭。他湊得很近。
我能看到他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我自己的臉。一張蒼白、驚恐的臉?!澳闩挛??”他問。
廢話。誰不怕瘋子。但我不能說。我搖搖頭,努力擠出一個笑。比哭還難看。
“臣女……是太歡喜了。”他盯著我,沒說話。房間里的空氣好像凝固了。壓得我喘不過氣。
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力氣很大,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皻g喜?”他扯了扯嘴角,
那不是笑?!半拊趺纯粗?,你像要哭出來。”“沒有。”我忍著痛,吐出兩個字?!笆菃??
”他的另一只手,撫上我的脖子。大片的皮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他的指腹,
在我脖頸的動脈上,輕輕摩挲。一下。又一下。我渾身的血都涼了。他想殺我。現(xiàn)在就想。
“你和傳聞里,不太一樣?!彼f?!皞髀劺铩寂鞘裁礃??”我用盡全力,
才讓自己的聲音不發(fā)抖?!皞髀劺?,相府嫡女謝知柔,驕縱跋扈,明艷張揚?!彼氖?,
順著我的脖子,往下滑。停在我的鎖骨上。“可你,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彼鲁龅臍?,
噴在我的耳廓上。又熱又癢。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巴米??”他輕笑一聲。“朕最喜歡,
捏斷兔子的脖子了?!彼氖郑偷厥站o。我呼吸一滯。眼前發(fā)黑。死亡的恐懼,
瞬間攫住了我。上輩子的痛,好像又回來了。就在我以為自己又要死一次的時候,
他松開了手。我跌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喉嚨里全是血腥味。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像在看一只螻蟻。“記住你的身份?!薄澳闶请薜幕屎螅皇且恢浑S時能被捏死的兔子。
”他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斑€有,
朕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薄皳Q掉?!遍T被關(guān)上。我癱在床上,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
我摸了摸脖子?;鹄崩钡靥?。他不喜歡我身上的味道。當然。謝知柔最愛的,
是清雅的蘭花香。而我今天,為了惡心她,特意用了她送我的,最廉價的桂花香膏。我低頭,
聞了聞自己的袖子。一股甜膩的、廉價的味道。我突然想笑。裴燼。你上一世,
聞了整整一年。怎么現(xiàn)在,就不喜歡了?3我在長信宮住了下來。和上輩子一樣。這里很大,
也很冷清。除了幾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宮女,再沒有活人。裴燼沒有再來過。他好像把我忘了。
每天,都有人送來飯菜,湯藥。飯菜很精致,但我一口都吃不下。湯藥是補身子的。
我每次都倒掉。我不需要補身子。我需要一把刀。第三天,管事太監(jiān)李德全來了。
他捧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黃布?!澳锬?,陛下賞賜?!彼庵ぷ诱f,臉上堆滿了笑。
但那笑意,不達眼底。上輩子,他也來過。送來的是一匹蜀錦。我當時還很高興,
以為裴燼對我,有那么一點不一樣。我真是蠢。“什么東西?”我問。李德全掀開黃布。
托盤里,是一只白玉碗。碗里,盛著黑乎乎的東西。一股濃重的人參味,混著別的什么藥材,
沖進我的鼻子?!斑@是陛下特地吩咐太醫(yī)院,為娘娘熬的補藥。說是……最補女子的身子。
”李德全的腰彎得更低了。我看著那碗藥。黑色的藥汁,映不出我的臉。我端起來,
湊到鼻尖聞了聞。人參,鹿茸,還有……紅花。分量很足的紅花。好一碗“大補”的藥。
女子喝了,這輩子都別想有孩子了?!氨菹掠行牧恕!蔽叶酥?,對他笑了笑。
李德全的表情有些意外。他可能以為我會哭,會鬧,會把藥碗砸了。
就像所有被打入冷宮的女人一樣。我沒有。我當著他的面,把那碗藥,一飲而盡。藥很苦,
很燙。像火一樣,從喉嚨燒到胃里。我面不改色地把空碗遞給他?!疤嫖抑x謝陛下。
”李德un全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異。他接過碗,什么也沒說,退了出去。他走后,
我立刻沖到墻角,把手指伸進喉嚨里。摳。使勁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把剛才喝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吐得天昏地地。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我癱在地上,
像一條缺水的魚。胃里火辣辣地疼。但我心里,卻很痛快。裴燼。你以為一碗絕子湯,
就能困住我?上輩子,你讓我死。這輩子,我偏要好好活著?;畹侥愫蠡诘哪且惶?。
我擦干眼淚,扶著墻站起來。走到梳妝臺前。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頭發(fā)凌亂。
眼睛卻很亮。亮得像有火在燒。我從妝奩的夾層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打開。
里面是一些黑色的粉末。這是我入宮前,特意準備的。是從一個走方的郎中那里買來的。
不是毒藥。而是一種能讓人“假孕”的藥。只要連續(xù)服用七天,脈象就會和有孕一模一樣。
我倒了一點粉末在手心,用水和著,吞了下去。很苦。比剛才那碗絕子湯,還苦。
但這是我的希望。裴燼,你不是想讓我斷子絕孫嗎?我偏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要讓你親手捧上一個不存在的皇子。再親手,把他摔碎。我要讓你也嘗嘗,
從云端跌落的滋味。4我“懷孕”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后宮。是我自己傳出去的。
我讓一個啞巴宮女,故意“打碎”了一只給我安胎用的藥碗。碎片被一個灑掃的太監(jiān)撿到,
送去了皇后那里?;屎笫翘蟮闹杜?,一向看我不順眼。不出半天,整個皇宮都知道,
我這個被陛下厭棄的“謝知柔”,有了龍種。那天下午,謝知柔來了。
她穿了一身水藍色的宮裝,打扮得很素凈。臉上卻帶著藏不住的得意。
她現(xiàn)在是宮里的柔貴人。聽說,很得太后喜歡。“姐姐?!彼哌M來,柔柔地叫了一聲。
眼睛,卻直直地盯著我的肚子?!奥犝f姐姐有喜了,妹妹特地來看看?!彼砗蟾膶m女,
捧著一個食盒?!斑@是太后賞的上好血燕,最是安胎。妹妹親手燉了,給姐姐送來。
”她笑得很甜。和上輩子一樣。上輩子,我也有過一個孩子。在我被打入冷宮之后,
才發(fā)現(xiàn)的。我當時害怕極了。是謝知柔,每天偷偷來看我,給我送吃的,安慰我。
她說她會保護我和孩子。她也給我送來一碗燕窩。她說,這是她求了太后好久,才得來的。
我喝了。當天晚上,我就流產(chǎn)了。血流了一地。孩子沒了。裴燼來看過我一次。他站在床邊,
看了我很久。眼神很復(fù)雜。我看不懂。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來過。
直到我死?,F(xiàn)在,又是一碗燕窩。一模一樣的場景?!敖憬阍趺床缓龋?/p>
”謝知柔把燕窩推到我面前,“難道是怕妹妹下毒?”她說著,自己先用銀勺舀了一口,
吃了下去。“你看,沒毒的?!彼Φ锰煺鏌o邪?!懊妹玫暮靡?,我心領(lǐng)了?!蔽叶似鹧喔C,
放在鼻尖聞了聞。是血燕的味道。很純。沒有加別的東西。我看著她?!爸皇俏椰F(xiàn)在,
沒什么胃口。不如,這碗燕窩,妹妹替我喝了吧。也算沾沾龍氣的福分?!蔽野淹?,
推回到她面前。謝知柔的臉色變了?!敖憬氵@是什么意思?這是給你的,我怎么能喝?
”“有什么不能的?”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澳阄医忝们樯?,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自然也是你的。來,張嘴?!蔽业膭幼骱苈I鬃永锏难喔C,
晶瑩剔???,還在冒著熱氣。謝知柔的身體往后縮。眼睛里全是抗拒?!敖憬?,
我……我不能喝?!薄盀槭裁床荒??”我追問。我的手,很穩(wěn)。勺子,離她的嘴唇,
只有一寸?!斑@燕窩,太補了。我……我身子虛,受不住?!彼伊艘粋€蹩腳的理由。
“是嗎?”我笑了?!拔以趺绰犝f,這血燕性平,最是溫補。怎么到了妹妹這里,
就成了虎狼之藥了?”我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斑€是說,妹妹這肚子里,
也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怕被這碗燕窩給‘補’出來?”謝知柔的臉,“唰”地一下,
白了。她猛地站起來,打翻了桌上的碗。啪!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燕窩灑了一地。
“謝知鳶,你胡說什么!”她失態(tài)地尖叫。她從不叫我謝知鳶。她總是“鳶兒、鳶兒”地叫。
親熱得像親姐妹。只有在氣急敗壞的時候,才會連名帶姓。我慢慢站起來。走到她面前。
比她高了半個頭。我低頭看著她?!拔液f?”“那你告訴我,你和你的狀元郎,
暗中來往了多久?”“你以為,你做的事情,都無人知曉嗎?”我每說一句,
她的臉色就更白一分。她踉蹌著后退一步。“你……你怎么知道?”“我知道的,多著呢。
”我逼近她,在她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拔疫€知道,
你送來的這碗燕窩里,什么都沒加?!薄耙驗檎嬲袉栴}的,是盛燕窩的這個碗。
”“碗的內(nèi)壁,涂了一層‘化胎散’。無色無味,遇熱則化。只要我喝了這碗燕窩,
不出一個時辰,我的孩子,就沒了?!蔽艺f完,直起身子,看著她。她已經(jīng)完全呆住了。
嘴唇發(fā)白,渾身發(fā)抖。像見了鬼一樣?!澳恪愕降资钦l?”她顫聲問。我笑了。
“我是你姐姐啊?!薄耙粋€,從地獄里爬回來,找你索命的姐姐?!?事情鬧大了。
謝知柔在我宮里“失足”摔碎了太后賞的燕窩,還“沖撞”了我這個有孕的貴妃。
裴燼來的時候,她正跪在地上哭??蘼暺鄳K,聞?wù)邆摹N易谝巫由?,慢悠悠地喝著茶?/p>
一口,一口。好像眼前這出戲,與我無關(guān)。裴燼一進門,屋子里的氣壓瞬間就低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常服,上面用銀線繡著暗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冷了?!氨菹?!
”謝知柔像是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氨菹拢阋獮槌兼鲋靼。?/p>
姐姐她……她污蔑我!”裴燼低頭,看著她。面無表情。他沒讓她起來,也沒把她推開。
他的目光,越過謝知柔,落在我身上?!霸趺椿厥拢俊彼麊?。是問我。我放下茶杯,站起來,
對他行了個禮?!盎乇菹?,妹妹來看我,一時手滑,打碎了碗?!蔽艺f得輕描淡寫。
“不是的!”謝知柔尖叫起來,“是她!是她故意把碗推到我面前,逼我喝!
她還說……她還說我肚子里有野種!”她這話一出口,空氣都凝固了。裴燼的眼睛,
危險地瞇了起來。他一腳踢開謝知柔。動作很輕,但謝知柔還是滾了兩圈,撞在桌角上。
她痛得悶哼一聲,不敢再哭了。“野種?”裴燼走到我面前。他身上那股龍涎香,更濃了。
我聞著,有點想吐?!澳阏f的?”他問?!笆??!蔽尹c頭。我以為他會發(fā)怒。
會像上輩子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我定罪。但他沒有。他只是看著我。看了很久。
“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妹妹她,一來就說身子不適,聞不得補藥。
可臣妾聽府里的老人說,只有剛懷上孩子的人,才會對這些東西如此敏感?!蔽翌D了頓,
抬眼看他。“陛下若是不信,可召太醫(yī)前來。一問便知?!迸釥a的目光,
轉(zhuǎn)向趴在地上的謝知柔。謝知柔的身體,篩糠一樣抖了起來?!安弧灰菹?,
臣妾沒有,臣妾是冤枉的……”她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和絕望。裴燼沒理她。
他對身后的李德全說:“傳太醫(yī)?!崩畹氯硗讼隆N葑永?,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
死一樣的寂靜。我能聽到謝知柔壓抑的、崩潰的抽泣聲。裴燼一直看著我。他突然伸出手,
挑起我的一縷頭發(fā)。放在鼻尖,聞了聞?!澳銚Q了熏香?!彼f。是陳述句?!笆??!蔽掖?,
“陛下不是說,不喜歡之前的味道嗎?”我換了最清淡的檀香。很淡,幾乎聞不到。
“這個味道……”他湊得更近了。呼吸,噴在我的臉上?!半尴矚g。”他的指尖,
擦過我的臉頰。很燙。和上輩C子的冰冷,完全不同。我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想躲開。
他卻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不大,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強勢?!案嬖V朕,你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很低,只有我們倆能聽見。“你不是謝知柔?!蔽业男?,漏跳了一拍。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沖上了頭頂。他知道了。他怎么會知道?我強作鎮(zhèn)定。“陛下在說什么,
臣妾聽不懂?!薄奥牪欢俊彼湫σ宦?,“謝家的嫡女,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草包美人。
胸大無腦,一根腸子通到底。她絕說不出剛才那番話,也絕沒有你這樣的眼神。”他的拇指,
在我下唇上,輕輕摩挲?!澳愕难劬?,有東西?!薄坝泻?,有火,還有……”他頓住了。
好像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斑€有,朕?!蔽业耐?,猛地收縮?!八?,你是誰?
”他盯著我的眼睛,再一次問。“是謝知鳶派你來的?”謝知鳶。他念出我的名字。
我上輩子,真正的名字。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為什么會知道我?
一個養(yǎng)在深閨,從未出過門,死了都沒人記得的庶女。他怎么會知道?
太醫(yī)就在這個時候來了。打斷了我們的對峙。裴燼松開我,退后一步。好像剛才的一切,
都只是我的幻覺?!叭?,給她看看?!彼钢厣系闹x知柔,對太醫(yī)說。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跪下,開始給謝知柔診脈。謝知柔已經(jīng)面如死灰。我的手,
藏在袖子里,死死地握著。指甲,陷進了肉里。裴燼。你到底,是誰?6太醫(yī)診脈的結(jié)果,
不出所料。謝知柔,有了一個月的身孕。裴燼的臉,當場就黑了。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他一句話沒說。只是看著謝知柔。那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謝知柔癱在地上,
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巴舷氯??!迸釥a開口,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打入冷宮,
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任何人探視?!眱蓚€侍衛(wèi)走進來,像拖一條死狗一樣,
把謝知柔拖了出去。她沒有掙扎。好像已經(jīng)認命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裴燼。還有一股,
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是謝知柔撞在桌角上,流的血?!皾M意了?”裴燼走到我面前,問。
“陛下為臣妾做主,臣妾感激不盡。”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再問,我是誰。
我還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你倒是聰明?!彼湫σ宦暎敖桦薜氖?,除掉她。
一石二鳥?!薄俺兼桓?。”“你有什么不敢的?”他抬起我的下巴,強迫我看著他。
“你連‘假孕’都敢,還有什么不敢的?”我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了。
他連我假孕的事情,也知道了?!澳阍趺础薄跋雴栯拊趺粗赖模?/p>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那點小把戲,能瞞得過太醫(yī),瞞不過朕?!彼砷_我,
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朕身邊,有個擅長用藥的高手。你那點東西,在他面前,
就是班門弄斧?!蔽页聊?。原來,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在他眼里,只是一個笑話。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跳梁小丑。被人看穿了所有底牌?!盀槭裁??”他問,沒有回頭。
“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了……報復(fù)她?!蔽疫x擇了說實話。在他面前,撒謊沒有意義。
“她搶走了我的心上人,害我替嫁入宮。我恨她?!蔽艺f的是上輩子的事。但我賭他會信。
因為,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果然,他沒有懷疑?!靶纳先??”他轉(zhuǎn)過身,
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熬褪悄莻€新科狀元,林蕭然?”我沒說話?!盀榱艘粋€男人,
值得嗎?”他問?!安恢档??!蔽艺f,“所以,我后悔了。”“后悔了?”“是。
”我看著他,迎上他的目光?!拔椰F(xiàn)在,只想好好地活著,當陛下的女人,為陛下生兒育女。
”我的話說得很誠懇。眼睛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向往”。裴燼看著我。眼神很深,
看不出情緒。過了很久,他笑了?!昂??!薄半藿o你這個機會?!彼f:“從今天起,
你搬出長信宮,住進鳳儀殿?!兵P儀殿。是皇后的居所?!爸x知柔的孩子,不能留。
”他又說。“朕會派人,‘處理’干凈?!彼f“處理”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很輕。
卻讓我不寒而栗?!斑€有,”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小腹?!半尴M?/p>
下一次太醫(yī)來診脈的時候,這里,是真的有東西。”他的指尖,帶著灼人的溫度。隔著衣料,
燙得我皮膚發(fā)疼?!岸畣幔俊蔽尹c點頭?!俺兼裰??!彼麧M意地笑了。轉(zhuǎn)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動。手心,全是汗。裴燼,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他像一張網(wǎng)。
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而我,就是網(wǎng)里的魚。無論我怎么掙扎,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晚上,
我搬進了鳳儀殿。這里比長信宮,要奢華一百倍。地上鋪著西域來的地毯,
墻上掛著前朝的名畫。連空氣里,都飄著一股錢的味道。我卻覺得,比長信宮還冷。
躺在又大又軟的床上,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消息傳來。柔貴人“不慎”落水,孩子沒了。
人也瘋了。被陛下下令,送到皇陵,為先帝守陵。永世不得回宮。我聽到消息的時候,
正在喝一碗補藥。是裴燼親口吩咐,太醫(yī)院為我“固本培元”的。很苦。
我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謝知柔。我說過,這福氣,要給你?,F(xiàn)在,你收到了嗎?
皇陵的滋味,比冷宮如何?這只是開始。我們之間的賬,還沒算完呢。
7我成了鳳儀殿的主人。但不是皇后。裴燼沒有給我名分。宮里的人,都叫我“夫人”。
一個很微妙的稱呼。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我成了后宮里,最特殊的存在。
裴燼開始頻繁地來我這里。有時候,只是過來坐坐,看看書,不說話。有時候,
會留下來用膳。他吃飯很安靜,也很挑剔。不吃的菜,碰都不會碰一下。但他從不留宿。
每次天一黑,他就會離開。我們之間,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他想戳破。我不敢。
我怕他一碰我,我就會想起上輩子那些血腥的畫面。我會發(fā)瘋的。這天晚上,他又來了。
帶著一身酒氣。他喝醉了。眼睛里有血絲,腳步有些不穩(wěn)?!氨菹??!蔽曳鲎∷?。他很高,
我需要踮起腳。他順勢靠在我身上。很重。像一座山。“水?!彼麊≈ぷ诱f。
我扶他到床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他沒有接。只是靠在床頭,閉著眼睛,眉頭緊鎖。
好像很痛苦?!氨菹?,您怎么了?”我問。他沒回答。呼吸聲,越來越重。我伸手,
想探探他的額頭。手剛碰到他,他就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