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朱門雖未上封，卻比銅墻鐵壁更讓人窒息。蝦仁站在門階下，看著匾額上“相邦府”三個金字蒙著層灰，像蒙著呂不韋此刻的心境。昨日嬴政特許他來探望，說是“看看相邦是否安分”，實(shí)則是讓他來探探這頭困獸的底細(xì)。
引路的老仆腳步輕得像貓，穿過抄手游廊時，蝦仁瞥見廊下的青銅鶴擺件——那是當(dāng)年秦昭襄王賞賜的寶物，如今蒙著薄塵，翅尖的鎏金已斑駁。這府里的一切都透著衰敗，連空氣都比別處沉郁。
正廳里，呂不韋沒穿紫袍，換了身素色錦袍，卻仍端著相邦的架子。他坐在鋪著狐裘的榻上，面前的銅爐燃著昂貴的西域香料，煙氣裊裊，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緒。
“蝦仁先生，請坐。”呂不韋抬手，語氣聽不出喜怒。
蝦仁在對面的案幾旁坐下，沒碰那杯剛沏好的茶。他知道，這茶里淬的不是毒，是比毒更險的算計。
“不知相邦召我來，有何見教？”蝦仁開門見山。他不想和這只老狐貍繞彎子，歷史上呂不韋的權(quán)謀手段，能把人骨頭都繞碎。
呂不韋笑了笑，拿起案上的玉佩把玩——那玉佩瑩白溫潤，上面刻著“受命于天”四個字，是當(dāng)年秦孝公所佩之物，如今早該歸王室所有。“先生可知，這玉佩的來歷？”
蝦仁掃了一眼：“孝公所佩，后賜給商君。商君死后，流落民間。相邦能尋到它，手段不小?！彼室獠惶嵊衽迦缃裨搶儋?，想看呂不韋的反應(yīng)。
呂不韋的手指在“受命于天”四個字上摩挲：“商君變法，強(qiáng)秦于危難。先生如今助大王，亦是在做同樣的事?！彼а郏抗怃J利，“可商君的結(jié)局，先生想必也知道?！?/p>
商鞅被車裂。這話里的威脅，像爐子里的火星，明晃晃地跳出來。
蝦仁心里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商君雖死，新法未廢。他要的是強(qiáng)秦，不是保命。我和他一樣?！?/p>
“哦？”呂不韋挑眉，“先生不求富貴？不求相位？”他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推到蝦仁面前，“這是老夫名下的五座銅礦，只要先生點(diǎn)個頭，就都是你的。將來大王統(tǒng)一天下，老夫保你做三公之一?！?/p>
竹簡上的字墨跡未干，顯然是早準(zhǔn)備好的。五座銅礦，在秦朝抵得上半個國庫，呂不韋為了拉攏他，下了血本。
蝦仁沒碰竹簡，只是看著呂不韋：“相邦覺得，我像缺錢的人？”他指了指自己的麻布袍服，“我要的，相邦給不了?！?/p>
“那先生要什么？”呂不韋追問，語氣里帶了絲急切。
“我要天下一統(tǒng)，要百姓有飯吃，要……”蝦仁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要相邦安分守己，別再給大王添麻煩。”
呂不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爐子里的香料“噼啪”爆了個火星，落在狐裘上，燙出個小黑點(diǎn)。他猛地拂袖，竹簡被掃到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放肆！”呂不韋的聲音陡然拔高，“你一個來歷不明的妖人，也配教訓(xùn)老夫？”
“我是不是妖人，相邦心里清楚?！蔽r仁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相邦昨日派門客去魏國，想借兵逼宮，可惜啊，那門客剛出函谷關(guān)，就被秦軍截了?！?/p>
這話像一記重錘，砸在呂不韋心上。他猛地抬頭，臉色慘白如紙：“你……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多?！蔽r仁彎腰撿起竹簡，扔回案上，“銅礦我不要，相位我也不稀罕。勸相邦一句，收手吧。不然，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沒再看呂不韋一眼。身后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還有呂不韋壓抑的怒吼，但他腳步?jīng)]停。
走出相府大門時，陽光刺眼。蝦仁回頭望了一眼那座死氣沉沉的府邸，突然覺得呂不韋很可悲——他機(jī)關(guān)算盡，卻看不清天下大勢，更看不懂嬴政的決心。
回到宮中，他徑直去了章臺宮。嬴政正在看李斯送來的密報，見他進(jìn)來，抬頭問：“呂不韋找你做什么？”
蝦仁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包括那五座銅礦和威脅的話。“他還提到了商君的結(jié)局，想來是想嚇退我?！?/p>
嬴政聽完，把密報扔在案上，冷笑一聲：“他也配提商君？”他站起身，走到蝦仁面前，“先生不必怕他。有孤在，誰也動不了你?！?/p>
“我不怕他?！蔽r仁說，“我只是覺得，留著他，始終是個禍害?！?/p>
嬴政沉默了片刻，手指輕叩案幾：“再等等。他手里還有些六國的把柄，孤要一網(wǎng)打盡?！彼粗r仁，眼神堅定，“先生只需專心做你的事，朝堂上的事，孤來處理?！?/p>
蝦仁點(diǎn)頭。他知道，嬴政這是在保護(hù)他，不讓他卷入朝堂的血雨腥風(fēng)。這份信任，比呂不韋的五座銅礦重千倍。
離開章臺宮時，暮色已經(jīng)降臨。宮墻上的火把亮了起來，像一條蜿蜒的火龍。蝦仁摸著口袋里的手機(jī)，突然覺得，這冰冷的方塊里，不僅存著歷史，還開始存著新的故事——他和嬴政，在這咸陽城里，一起寫的故事。
相府的深夜，呂不韋坐在黑暗里。老仆進(jìn)來點(diǎn)燈，被他揮手斥退。銅爐里的香料早已燃盡，只剩下灰燼。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呂不韋喃喃自語，冷汗浸濕了后背。蝦仁的話像魔咒，在他耳邊回響。他第一次感到恐懼，不是怕嬴政，是怕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他像能看穿人心的鬼魅，更像一把即將刺向自己的劍。
“不能等了……”呂不韋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從榻下摸出一個密封的陶罐。里面裝著他最后的籌碼——一封寫給趙悼襄王的密信，承諾割讓河間之地，換趙國出兵逼宮。
他要在蝦仁站穩(wěn)腳跟之前，把這顆眼中釘拔掉。哪怕賭上整個相府，賭上自己的性命。
窗外，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張開的網(wǎng)。而網(wǎng)里的獵物，究竟是呂不韋，還是蝦仁？或許連老天，都還沒定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