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太后宮的梁柱上,積著一層薄薄的蛛網。趙姬坐在銅鏡前,看著里面那個鬢發(fā)染霜的婦人,突然覺得陌生。鏡架上的金步搖是嫪毐當年所贈,如今看來,倒像條纏繞脖頸的毒蛇。
“太后,該進藥了?!笔膛穆曇羟由?,托盤里的藥碗冒著熱氣,藥味苦澀,像她這三年的軟禁生涯。
趙姬沒接藥碗,只是指著窗外:“今日的天,倒是晴得很?!毕剃柗较虻奶祀H線泛著淡藍,她已有三年沒踏出過這宮墻半步——自從嫪毐叛亂,嬴政就將她軟禁于此,美其名曰“靜養(yǎng)”,實則是囚。
侍女剛要回話,殿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穿著錦袍的中年人被侍衛(wèi)押著進來,是嫪毐的心腹門客王肆。他臉上帶著傷,卻依舊揚著下巴:“太后!奴才奉長信侯之命,有要事相告!”
“長信侯?”趙姬的指尖一顫,那是嫪毐當年的封號,自他叛亂后,早已是禁忌,“他還沒死心?”
王肆掙扎著跪下,從袖中掏出一卷黃絹:“侯爺說,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宗室諸公將在雍城舉事,誅殺蝦仁那妖人,逼嬴政還政于太后!這是侯爺擬的懿旨,只要太后蓋印,天下人都會信是您的意思!”
黃絹上的字跡狂放,“清君側”“復舊制”等字刺眼奪目。趙姬看著那方空置的印泥位,心臟劇烈起伏——蓋印,就能重獲自由,甚至能像當年一樣垂簾聽政;不蓋,就只能困死在這宮墻里,連嬴政的面都見不到。
“嬴政他……待我如何?”趙姬的聲音發(fā)顫。她恨兒子的絕情,卻也忘不了他幼時撲在自己懷里的模樣。
“他寵信妖人,早就忘了太后!”王肆厲聲喊道,“蝦仁那廝,不僅毀了侯爺,還要毀了大秦!太后難道要看著嬴氏基業(yè),毀在一個外人手里?”
趙姬拿起黃絹,指尖觸到冰涼的絹面,像觸到嫪毐當年的劍鋒。她知道,這道懿旨一旦發(fā)出,就是把嬴政逼上絕路,也把自己推上了叛亂的戰(zhàn)車??勺杂傻恼T惑,像殿外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
“讓我想想……”她把黃絹塞進袖中,揮揮手讓侍衛(wèi)押走王肆。銅鏡里的婦人,眼神里多了絲動搖。
夜深時,趙姬在燈下反復摩挲那卷黃絹。殿外傳來蟲鳴,像無數雙眼睛在窺視。她想起昨夜做的夢,夢見嬴政還是個孩子,在邯鄲的質子府里,抱著她的腿哭著要糖吃。那時候的他,眼里沒有帝王的冷,只有純粹的孺慕。
“太后?!?/p>
一個低啞的聲音突然響起。趙姬猛地抬頭,看見窗臺上坐著個黑衣人,月光勾勒出他年輕的輪廓——是蝦仁!他怎么會在這里?
“你……你是怎么進來的?”趙姬的聲音發(fā)緊,下意識地捂住袖中的黃絹。
蝦仁翻身落地,動作輕得像貓。他沒穿內侍的灰袍,換了身便于行動的短打,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藏著武器?!俺挤畲笸踔?,來看看太后?!彼哪抗饴湓谮w姬緊攥的袖口,“也來看看,太后是不是真要走上絕路?!?/p>
“絕路?”趙姬強作鎮(zhèn)定,“哀家不懂你在說什么。”
蝦仁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不是密信,是幅畫——用炭筆勾勒的邯鄲質子府,一個婦人正張開雙臂,擋在少年嬴政身前,身后是追來的趙兵。那是他根據歷史記載畫的,畫中婦人的眉眼,與趙姬此刻的模樣依稀重合。
“當年在邯鄲,太后能舍身護大王;如今在雍城,為何要助紂為虐?”蝦仁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趙姬心上,“嫪毐要的不是復舊制,是打敗大秦;宗室要的不是尊太后,是裂土分封。您蓋下這印,就是把大王推向火坑,也把自己釘在史書的恥辱柱上。”
趙姬看著畫中自己的身影,突然捂住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他軟禁我!三年了,他一次都沒來看過我!他心里早就沒我這個母親了!”
“大王若是無情,何必將您安置在雍城,護您周全?”蝦仁走近一步,“他只是恨您被嫪毐蒙蔽,恨您差點毀了他的江山。可臣敢保證,只要您拒絕嫪毐,大王定會親自來接您回咸陽?!?/p>
他指著窗外的星空:“您看那北斗,始終圍著北極星轉,就像兒子終究繞不開母親。大王心里的結,需要您親手解開?!?/p>
趙姬的哭聲漸漸停了。她攤開掌心,黃絹上的“懿旨”二字被淚水洇得模糊。多年的怨恨與瞬間的觸動在她心里撕扯,最終,她抓起案上的火石,“啪”地一聲點燃了黃絹。
火苗舔舐著絹布,將“清君側”“復舊制”等字吞噬,化作灰燼飄落在地。
“告訴嬴政,”趙姬的聲音帶著淚痕,卻異常堅定,“哀家在雍城等他,等他親自來告訴我,他還認不認我這個母親?!?/p>
蝦仁躬身行禮:“臣,定會轉告大王?!?/p>
他轉身從窗臺上躍出,融入夜色。殿外的陰影里,趙高的眼線正隱在石柱后,將這一切默默記在心里——這是嬴政的安排,讓蝦仁用情理動之,讓眼線用實證觀之,雙管齊下,確保太后不會動搖。
趙姬站在窗前,看著蝦仁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咸陽的夜空。北斗七星確實明亮,像兒子小時候畫在地上的星圖。她突然覺得,這三年的蛛網,似乎被剛才的火苗燒破了一角,透進了些許光亮。
而太后宮的暗流,在黃絹燃盡的那一刻,悄然轉向。嫪毐和宗室以為握在手中的“王牌”,終究沒能打出。他們不懂,有些羈絆,哪怕蒙塵三年,也終究斬不斷。
夜色漸深,趙姬重新拿起藥碗,一飲而盡??酀乃幬独?,似乎多了絲微不可察的回甘。她知道,三月初三的雍城,注定不會平靜,但她的選擇,已在今夜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