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白到了峨嵋派的金頂,承認了自己便是春風師太的情郎。
春雨師太厲聲叱道:“玄白!枉你武當派是名門正派,武林表率,竟引誘我門下弟子,壞她清修,毀她清白!如今還敢擅闖峨眉,在此大放厥詞?你武當門規(guī)森嚴,令師兄玄清道長德高望重,便是這般教導你行此禽獸不如之事的嗎!”
玄白道:“擅闖貴派,情非得已,只因你峨眉欲殺春風師太在先!我與春風,發(fā)于情,止乎禮,兩心相悅,何來‘引誘蠱惑’之說?倒是師太你,身為佛門長者,執(zhí)掌一派,卻心如鐵石,不近人情!春風師姐不過循心而動,何至于要受此火焚酷刑?佛云慈悲,普度眾生,你的慈悲又在何處?將活生生的人架上火堆,這便是你峨眉的清凈法門嗎?”
春雨師太道:“春風自幼持戒謹嚴,卻因你失卻守宮砂,觸犯永墮阿鼻的戒律!是你將她拖入這萬劫不復的境地!你不妨問問她自己,犯下此等滔天大罪,該不該死!”
玄白道:“貧道無須問她。情之一字,發(fā)于天性,順乎自然,何罪之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乃圣賢之言!師太你只知死守清規(guī)戒律,視人倫天性如洪水猛獸,禁錮人心,戕害性命,這才是真正的大錯特錯!你口口聲聲佛門清凈,卻行此酷烈殘忍之事,與魔道何異!”
春雨師太道:“住口!妖道!任你舌燦蓮花,也休想動搖我清理門戶之心!今日,貧尼定要焚此孽障,以正門風!點火!”
“誰敢!”
就在兩名手持火把的執(zhí)法尼姑正要點火之際,玄白已凌空躍上柴堆。只見他手中長劍出鞘,劍鋒劃砍斷了綁縛春風師太的繩索。春風師太的身子向前傾倒,被玄白一把攬入懷中。隨后,玄白抱著春風飄然落地,欲逃離金頂。
“賊道休走!”
“攔住他!”
峨眉弟子紛紛怒喝著拔出兵刃,蜂擁而上。玄白一手護著春風,一手揮動長劍。
玄白武藝雖然不弱,但畢竟懷抱一人。面對數十名弟子的圍攻,一時也難以脫身。
“都退下!”春雨師太喝道,而后長劍出鞘,以峨眉劍法直取玄白周身要害?!把?!放下春風,貧尼或可留你全尸!”
玄白懷抱春風,閃避已然不及,只得運起真氣,橫劍硬格。只見那春雨師太劍勢連綿不絕,逼得玄白左支右絀。玄白勉力支撐了十余招,一個不慎,肩頭空門微露,春雨師劍鋒披靡,刺入玄白左肩。玄白中招,身形踉蹌。春雨師太殺心已起,長劍便要順勢下切,直取玄白性命。
“春雨師太!劍下留人!”千鈞一發(fā)之際,武當掌門玄清,施展輕功,到了峨眉金頂。玄清袍袖一揮,一股罡風拂在春雨師太的劍脊之上,春雨師太只覺劍身傳來一股柔勁,劍勢受阻,凌厲殺招消弭于無形。
春雨師太強壓下翻騰的氣血與驚怒,道:“原來是玄清道長大駕光臨,真是稀客!”
玄清道長稽首一禮,道:“無量天尊!師太息怒。貧道見玄白師弟下山云游,久去不歸,心下?lián)鷳n,一路循跡找尋至此。萬不料他竟闖下如此禍事,沖撞了師太法駕,貧道在此代他向師太賠罪了。事已至此,貧道斗膽懇請師太行個方便。春風師太既已破了佛門戒律,不如便由貧道帶回武當。一則,解了貧道這不肖師弟的相思之苦,全其一段塵緣;二則,也免貴派再為此事煩擾,傷了佛道兩家的和氣。師太意下如何?”
春雨師太道:“全其塵緣?免傷和氣?玄清道長,你身為武當掌門,武林正道之魁首,眼見自家?guī)煹苡|犯門規(guī),私通我佛門弟子,行此敗壞倫常、玷污清譽之事,非但不加以嚴懲,反倒要包庇縱容,甚至助其將這佛門敗類帶走,成就他們的‘好事’?道長如此行事,置武當百年清譽于何地?置天下武林同道之耳目于何地?貧尼倒要請教,這便是你武當派秉持的正道公理嗎!”
玄清緩聲道:“師太此言,未免太過偏執(zhí)。何謂‘敗壞倫常’?何謂‘玷污清譽’?貧道只看到兩個有血有肉、情投意合之人彼此傾心。兩情相悅,發(fā)乎本心,此乃天道人倫之常情。貧道愚見,成人之美,未必就悖離了正道公理。反倒是師太執(zhí)意要以烈火焚活人,行此酷烈之事,恐怕才真正有違上天好生之德,更非佛家慈悲本懷。”
春雨師太見玄清有意包庇,便在心中暗忖:“這老道武功深不可測,普天之下,唯有那魔教妖女張嫣能勝他一籌。若貧尼執(zhí)意動手,在這眾多弟子面前敗于他手,不僅今日無法清理門戶,更會令自家威嚴掃地,日后何以再執(zhí)掌峨眉?”
念及于此,春雨師太收劍入鞘,道:“罷了!罷了!玄清道長既要一意孤行,袒護門下,貧尼今日便賣你這個面子!人,你帶走!只盼道長好自為之,莫要因今日之縱容,使他日武當門楣蒙羞!”
玄清笑道:“多謝師太成全。貧道告辭。”言罷,他對玄白和春風師太道:“師弟,春風師太,隨貧道下山?!?/p>
“且慢!”春風師太忽然開口,對玄清和玄白道:“請容貧尼與靜塵道別?!?/p>
玄清頷首,春風師太在玄白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向戒律房。推開房門,只見靜塵趴在榻上,雙足足心紅腫不堪。春風師太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灑在靜塵的足心上,而后呢喃道:“靜塵……是我連累你了,多謝你不顧一切為我說話……”
靜塵道:“師叔,莫說這些……靜塵只是覺得不該那樣對您……您快跟兩位道長走吧……”
春風師太道:“靜塵,這峨眉山……已非修行之地。跟師叔一起走吧!離開此處!”
靜塵道:“師叔……您的心意靜塵明白……可……可師父她……她終究是將靜塵收入門下……靜塵……靜塵不能走……”
春風師太道:“……你……你多保重……”言罷,在玄白的攙扶下,春風師太離開了戒律房,離開了峨眉金頂。
玄清、玄白、春風師太下山,山門外早有玄清道長備好的馬車等候。三人上了馬車,一路無話。行了數日,已近武當山腳,馬車停在一處茶寮前稍作歇息。玄清對玄白道:“師弟,你好生照料春風師太,緩緩上山,在觀中等我?!?/p>
玄白問道:“師兄要去何處?”
玄清道:“實不相瞞,師兄險些誤了大事。算算日子,襄陽府的院試就在這幾日了。師兄要趕去應考!”
“院試?”春風師太聞言,不解的呢喃了一句。
玄白對春風解釋道:“我這師兄,一心向往功名,矢志要金榜題名,博個官身。如今年過半百,猶不肯罷休,此番竟是要與那些垂髫童子同入科場,去爭那秀才功名了?!?/p>
春風師太聞言,不再言語。玄清叮囑道:“你們先回山安頓,待貧道考罷歸來,便為你們主婚!”說罷,竟不再多言,翻身上馬,向襄陽府疾馳而去。
院試之日,襄陽府貢院人頭攢動??寂镏畠龋鴿M了自湖廣各州縣匯聚而來的童生。其中大多為十一二歲至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唯有玄清道長,須發(fā)灰白,身著道袍,顯得格外突兀扎眼。
本次院試,題目乃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論”。玄清提筆,意欲引經據典,闡發(fā)圣賢微言大義。然則,他心中所有,終究是道藏丹經、吐納導引。寫著寫著,筆鋒偏離了圣賢之道,竟將那修身養(yǎng)性,比作“采天地之靈氣,煉丹田之金丹”;將齊家之道,喻為“調和龍虎,坎離交媾”;談及治國,則大講“君王當清靜為本”;論及平天下,更是離題萬里,說什么“天下大亂,皆因人心不修,精氣耗散,若能人人煉氣化神,返璞歸真,則干戈自息,天下太平”……洋洋灑灑數千言,通篇皆是道家修煉術語、陰陽五行之說,與孔孟之道、朱子理學全然風馬牛不相及。他寫得興起,渾然忘卻了此處乃是科場貢院,只道是在紫霄宮中為弟子講解《黃庭經》。待到收筆,看著滿紙云山霧罩的“金丹”、“龍虎”、“坎離”、“鉛汞”,玄清竟自覺此文深得道法三昧,頗有創(chuàng)見。
數日后,貢院閱卷房內。襄陽府學政看到玄清的考卷,怒不可遏的斥道:“荒謬絕倫!這寫的是甚么狗屁文章!離經叛道,不知所云!此等狂生,簡直有辱斯文!黜落!必須黜落!”
旬日之后,乃是發(fā)榜之期。玄清道長擠在人叢中,翹首以盼,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榜單上來回搜尋。直至榜前人潮散去,他終究未能在那“進學”的名單中找到自家的名字。他喟然長嘆,望武當山迤邐行去。
卻說這日,崆峒派內宅,孫金蓮獨自進了后院供奉菩薩的佛堂。八位夫人得了消息,陸續(xù)聚到佛堂門外。她們擠在門首,只冷眼瞧著里頭的孫金蓮,無人踏入,亦無人言語,只待看她作何勾當。
孫金蓮聽得身后動靜,轉身向八位夫人下拜道:“各位姐姐在上,金蓮給姐姐們磕頭。”
大夫人見狀,冷哼道:“哼!少來這套虛情假意!收起你那可憐相!打量我們是好糊弄的村婦不成?平日里的風騷勁呢?倒跑來菩薩跟前裝正經!呸!”
二姨娘道:“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孫金蓮卑微道:“姐姐們罵得是……金蓮無地自容。金蓮自知出身微賤,不過是蘇杭河畔一株任人攀折的殘柳敗絮,蒙老爺不棄,賞口飯吃,已是天恩,豈敢再有非分之想,與姐姐們爭寵?金蓮今日跪求菩薩,亦告求各位姐姐,只求在這深宅,姐姐們高抬貴手,給金蓮一隅容身,賞口殘羹,金蓮便感激不盡,日日為姐姐們焚香祈福,絕無半點怨懟!”
三姨娘啐道:“呸!好一張巧嘴!說得比唱得好聽!平日霸著老爺,風光無限,倒裝起受氣包來了?當誰是傻子?”
孫金蓮道:“姐姐們若當真容不下金蓮這眼中釘、肉中刺,金蓮明日便自請下堂!絕不敢污崆峒清譽,再惹姐姐們生厭!只求姐姐們看在崆峒百年基業(yè)份上,金蓮走后,能和睦相處,莫因金蓮這薄命人,惹老爺煩憂,損了掌門體面與門派威儀?!?/p>
大夫人道:“惺惺作態(tài)!我們走!看她能玩甚花樣!”
當夜,謝滄海宿在孫金蓮新置的暖閣內。孫金蓮依在謝滄海懷中,柔聲道:“老爺……今日妾身去佛堂上香,見那香案銅爐,積了好厚一層香灰,想是姐姐們心事重,香燒得勤?!?/p>
謝滄海道:“哦?婦道人家,禮佛供神也是本分?!?/p>
孫金蓮嘆道:“唉,妾身瞧著那香灰,心下便不安。尤其想起大姐姐房里使女小翠,今兒午后在園中采花,撞見妾身,慌慌張張的,掉出個小布包來,妾身撿著,本想還她,可那小丫頭跑得飛快……”
“掉了個布包?何物?”
孫金蓮道:“妾身不敢細看,摸著硌手,像個疊起的紙頭,外頭還用紅布裹就,怪精致的。小翠是大姐姐貼身丫頭,想必是大姐姐要緊物事?可她那慌張模樣……倒似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怕人瞧見?!?/p>
“紙頭?紅布裹著?”謝滄海聞言,心中思忖:“這婦人,莫非弄甚么符咒厭勝之術?”適才“心事重,香燒得勤”之語,更添疑云。
“老爺,您說……大姐姐她……”
“哼!老夫倒要看看,她房里藏了甚‘要緊’物事!”言罷,謝滄海起身便往大夫人處去。
孫金蓮慌忙起身道:“老爺!夜深了,驚擾大姐姐怕是不好!許是妾身看岔了,許是……”
“住口!是與不是,一看便知!隨我來!”
到了大夫人處,守夜婆子早睡熟。謝滄海不喚人,徑自闖入正房。房內漆黑,只窗外透進些微月光。他熟門熟路走到大夫人慣常存放體己的紫檀木五斗櫥前,拉開最上層抽斗,一陣翻檢。
忽地,謝滄海手停住了。他捻起抽斗角落一個不起眼的、褪色紅布縫制的符包。拿到窗邊,借著微光,扯開紅布,里頭果是一張折疊的黃裱紙。展開一看,上面赫然用刺目朱砂歪歪扭扭寫著五個血字——“老匹夫速死!”
“毒婦!好個毒婦!”謝滄海怒喝。
房外響動早驚醒了榻上大夫人,她推窗望去:“老爺?你在此作甚?手里拿的甚么?”
“拿的甚么?!”謝滄海闖入臥房,將那詛咒符紙摔在大夫人臉上?!氨犻_眼好好瞧瞧!老匹夫速死?好!好得很!我謝滄海半生縱橫,倒娶了你這么個日夜盼我速死的毒婦!”
大夫人急道:“不!這不是我的!老爺!絕無此事!我從未寫過這等大逆之物!這是栽贓!有人害我!”
“栽贓?!害你?!這符包是從你貼身的抽斗翻出!紅布縫制,朱砂寫就!若非你親筆,誰能放進這深閨內室?誰能仿你筆跡?那日我納金蓮,你指著我鼻子罵‘老猢猻’,何其痛快?如今更咒我速死!好一位賢良淑德的夫人!”
大夫人辯道:“不……不是……老爺……定是……定是那……”她指向謝滄海身后的孫金蓮,“是她!定是這狐媚子!是她害我!老爺!是她搗鬼!”
孫金蓮忙對謝滄海道:“老爺息怒!氣大傷身!大姐姐她定是一時糊涂!老爺,您看在大姐姐多年操持家務、生養(yǎng)子女份上,寬宥她這回罷!”
“寬宥?”謝滄海道:“這等蛇蝎心腸,留在家中,便是禍根!老夫今日若饒她,他日崆峒上下,豈不皆學此等怨懟,暗行厭勝?來人!取紙筆來!立??!”
次日清晨,八位夫人被強喚至書房。謝滄海竟寫了八份休書。
只聽謝滄海朗聲道:“張氏!爾為正室,不修婦德,善妒成性,行厭勝之術,以邪法詛咒親夫,圖戕老夫性命,天理難容。此罪乃七出之首惡,今立休書,逐出謝門!念你曾生養(yǎng)子女,允攜嫁妝細軟,即刻離府,永不得踏入崆峒半步!”
大夫人接過休書,怒罵:“謝滄海!你這瞎眼老狗!寵妾滅妻!你不得好死!我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還有那賤人孫金蓮!你們等著!”
謝滄海又對二姨娘李氏道:“李氏!爾平日,多次當眾提及當年典當嫁妝舊事,可是心懷怨望,怨恨老夫忘恩負義?哼!婦人之見!若無老夫掙下這份家業(yè),你那點嫁妝算得甚么?竟敢挾恩圖報,攪擾家宅!此乃口舌是非,亂家之始!七出之條,爾亦犯!休書在此,帶上你的東西,去罷!”
二姨娘哭求:“老爺開恩!妾身并無怨望!只是糊涂說錯了話!老爺,念妾身伺候您二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您收回成命!妾身再不敢了!”
謝滄海復對三姨娘、四姨娘道:“王氏!趙氏!爾二人平日多次撕打金蓮,潑辣善妒,形同市井潑婦!如此悍妒,留之何用!休書拿去!速去!”
三姨娘破口大罵:“呸!謝滄海!你這老烏龜!被狐貍精迷了心竅!休便休!老娘不稀罕!離了你謝家,照樣快活!你等著后悔!”
四姨娘一言不發(fā),直接被婆子們架了出去。
謝滄海對其余四人道:“爾等幾人,雖未如張氏、王氏、趙氏般罪重,然則多次群起哭鬧,攪擾家宅清寧,亦是失德!更兼多年無所出,于子嗣無益!留之何用?一并休棄!今日之內,收拾停當,離府歸家!若敢拖延,家法伺候!”
言罷,余下四人亦被帶出。孫金蓮侍立謝滄海身后,此刻蓮步輕移上前,伸出纖手,力道適中為謝滄海揉按額角,輕聲道:“老爺……消消氣。為這些不識大體的婦人,氣壞身子,實在不值。金蓮瞧著,心疼得緊?!?/p>
謝滄海嘆道:“唉……家門不幸。若非你昨日心細,撞見那賤婢行跡,又告知老夫……老夫還不知要被這群毒婦妒婦蒙蔽幾時!如今總算清凈了!這內宅,日后便全賴你費心。那毒婦張氏的詛咒,哼!老夫倒要看看,是她先死,還是老夫先死!”
孫金蓮道:“老爺洪福齊天,自有神明庇佑,些許魑魅魍魎伎倆,豈能傷您分毫?姐姐們……唉,許是金蓮命硬福薄,沖撞了姐姐們,才惹得她們平日失態(tài),歸根結底,也是金蓮的不是……”
“胡說!與爾何干?全是她們心術不正,咎由自??!你心地純善,還為她們求情,是她們不配!從今往后,內宅唯你獨尊,再無人敢給你氣受!安心便是?!?/p>
“是,金蓮謹遵老爺吩咐。只愿老爺康泰,日日開懷,金蓮便心滿意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