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花燭即將燒盡。院子里月朗星疏,雪深風急。兩個侍女貼在窗根底下,什么也聽不見,卻被凍得瑟瑟發(fā)抖。
李墨邊咳邊講,聲音清透,壓得極低。
他是睿親王的嫡長子,生母早逝。從小就體弱多病,小時候還算好,能蹦能跳。然而越大身體越是糟糕,十五歲之后便時常纏綿病榻,一躺就是月余。太醫(yī)挨個來給他瞧了個遍,始終毫無起色。
在他十八歲那年,皇家道場追云觀里來了位紫辰道長,極有本事,甚得皇帝看中。道長只見李墨一眼,便捋著胡須斷言,說他是命帶陰寶,招邪祟。
說白了,他投胎的時候大約是手腳不干凈,裹了什么不該拿的東西一起投胎。
因此,打從他一出生,就像是籠屜里的肉包子,妖魔鬼怪聞到肉香紛紛聚集,都想咬上一口??砂舆€生著,餡是生的皮是生的,小鬼們就守著籠屜等待包子出鍋。
隨著他長大,包子慢慢熟了,冒熱氣兒了,肉香飄得遠了。等著吃他的妖魔鬼怪越來越多,他的身體自然每況愈下,越來越差。
紫辰道長說,若放任不管,他絕對活不過二十歲。要想活命,必須娶八字純陽的女子為妻,一定要明媒正娶,稟天告地。如此一來,女方身上的陽氣會幫他遮住陰寶,鎮(zhèn)住邪祟。
然而此法治標不治本,時間久了會損女子壽元,不超過一年方為宜。對女子沒什么大的影響,也能保他平安。
李墨的親爹,也就是睿親王李政遠,開始并不信這個邪。心想不就是小鬼嗎?請高僧、道長除了便是。于是真金白銀如流水一般的潑灑出去,可每次請高人來除祟都只能管用三天。高人一走,小鬼小妖們聞著味兒又回來了。
是而李墨從十九歲開始,便一年娶一個,并不圓房,連婚禮也不張揚,一年之后就和離。對女方幾乎沒有半點兒影響,作為補償也好、謝禮也罷,總之每任世子妃都有極為豐厚的聘禮。
前六位皆是如此。
到了今年,紫辰道長千金一卦,算出白家有他的命定之人。直言白家女命格奇特,既不受他的影響,又能保他一生平安順遂。娶了便不用再和離,可做長久夫妻。
睿親王一聽大喜,暗中打聽,白家真有一個純陽命格的孩子,二十歲,生辰八字和道長所言絲毫不差。于是第二天就讓王妃,也就是李墨的繼母去白家提親。
李墨暗搓搓的興奮不已,他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因為身體太差,別說開葷,連肉湯的滋味都還不曉得。哪曾想“白家女”竟然是個男的,還是個和尚!
該死的紫辰老道,陰溝里翻船,算錯性別也就算了。白家夫婦膽子也忒大,竟敢用個男人來糊弄他們!
白行知面無表情的聽他講完,心里卻是狂喜不止,身懷陰寶?難怪我有種想把他煉了的感覺。小僧我早想煉化本命法寶,奈何多年苦尋,也找不到心儀的天材地寶,原來在這里等著我呢。
小鬼們守著他卻不下手,恐怕這寶貝和靈魂是鑲在一起的。二十歲魂魄最盛,陰寶才算徹底完全。
“你說身懷陰寶,這么重要的事,你難道逢人就說嗎?”
“想什么呢?我是嫌死的不夠快嗎?”
李墨嫌棄的撇撇嘴,面帶惱怒,“道長千叮萬囑要保密,可父王早早就跟我繼母說了?,F(xiàn)在明面上是秘密,私底下指不定有多少人曉得?!?/p>
“你要和府里人打交道,還是知道的好。”
這是吃定了我會留下來?
白行知神色不變,攏著衣襟盤腿坐到床尾,總結道:“也就是說,你根本不是娶妻,不過是用銀子租用一年的辟邪之物罷了?!?/p>
師父說讓我隨白家人走,算是還他們的生恩。莫非是算出來他們收了王府的聘禮,我若是不從,他們便有殺身之禍?
那就還吧。一年之后,我與白家再無瓜葛。而且這個骷髏鬼想要保命,那就離不得我,我倒也不用太慣著他。萬一他死了,與其便宜妖魔鬼怪,莫不如便宜小僧我。
“世子,小僧若是留在這里,這個嫁衣還用賠嗎?”白行知抖了抖手里綴滿珠寶的布料,滿眼期待。
“……”
李墨無語扶額,萬萬沒想到小和尚聽完他的悲慘遭遇,最關心的竟是這個。
“不用了,你若愿意留下,嫁衣就是你的?!?/p>
“真的?!”
妖嬈的桃花眼倏的彎起,白行知看到了好多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小僧只要在王府里待滿一年,咱們就算兩清了,對嗎?”
李墨翻身下地,拾起假發(fā)和鳳冠,掃了眼他的光頭,搖著手指笑道:“大妞,她們都是一年不假,可你不行。要么你幫我破了這狗屁命格,要么你給我找一個同樣能保我一生平安的媳婦來?!?/p>
白行知沖著他伸出右手,緩緩攥拳,一副要掐死他的神色,咬牙切齒,“王八羔子,你耍我呢?!”
“那哪能呢?”
李墨捂著胸口劇烈的咳嗽,之后將假發(fā)連同鳳冠一起丟到他的懷里,“本世子花五千兩銀子娶的是能保我一生平安的妻子。你要么保我一生平安,要么還我個妻子,我又沒貪你的?!?/p>
“你要是同意,鳳冠也是你的,比嫁衣還值錢?!?/p>
白行知雙手摟著鳳冠霞帔,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兩遍眼前的骷髏鬼。陰氣極重,若不是會喘氣,跟鬼也沒什么區(qū)別。
世事皆有緣法。他命帶陰寶卻無法自用,若能找出緣由,未必不能分離出來。到時候生恩也還了,銀子也得了,陰寶嘛,自然也是我的。
要是能哄他與我訂立血契,那便是真真的萬無一失。
“世子說話可算數(shù)?這些珠寶都是我的?小僧若能破了你招邪的體質(zhì),你當真放我走?也不追究白家?”
好一個貪財?shù)暮蜕小?/p>
李墨翻了個白眼,聳聳肩,“自然,若不是為了保命,我留個和尚做什么?”早就拖出去宰了!
在哪里修行還不是修行?白行知點頭答應,“那便一言為定,小僧不可能為你找媳婦,但是會盡力化解你的厄運?!?/p>
“還請世子為小僧尋一處僻靜的禪房?!?/p>
二人離的極近,李墨忽然上手摸了他的臉蛋一把,笑道:“那可不行。留在王府里的只能是世子妃白大妞,而不是小和尚白行知?!?/p>
病秧子又摸我,他是不是在調(diào)戲我?喜歡男人不成?
白行知用手背使勁擦了擦臉,惱怒道:“你是什么意思?要小僧一直男扮女裝?”說著雙手環(huán)胸,目露驚恐,“小僧賣藝不賣身,病秧子你可別打錯了主意?!?/p>
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見底,李墨盯著看了幾眼,喉頭滾了滾。不對啊,一個小光頭有什么好看的?
輕咳兩聲,李墨哼著說道:“王府里可不是只有我一個男丁。本世子還有兩個弟弟,燒香拜佛的祈求我找不到合適的吉祥物,一命嗚呼。”
“王府的顏面最為重要,絕不能有個男世子妃。包括我繼母在內(nèi),他們一旦知道你是個男人,只會敲鑼打鼓的弄死你,可不會管我的死活。”
白行知目瞪口呆,臉上黑紅交加,分外精彩。我可是心如止水的和尚,怎么能男扮女裝?不過嘛,為了本命法寶,也不是不能忍。
花燭要滅了。
李墨側身瞄了一眼,轉(zhuǎn)身走到燭臺處,拿起剪子撥弄燭火,“怎么樣?想想你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你忍心讓他們陪你一起死嗎?”
人生八苦,加起來也沒有男扮女裝苦!
阿彌陀佛,小僧我盡力而為。若是真的不行,便哄他訂立血契,我再腳底抹油,帶著錢財逃之夭夭。等他死了,陰寶還是我的。
白行知擺弄著嫁衣和鳳冠想了好一會兒。接著仰起修長的脖子,點了點能掛住油瓶的喉結,“裝女人倒是可以,但你的家人都是瞎子、聾子嗎?這個看不見?我的嗓音像女的?還是身高像女的?!”
李墨擺擺手,“你平日里帶條絲巾,掐著點兒嗓子說話,這都沒事兒!”說著剪滅燭火,屋子里驟然暗了下來。
白行知剛轉(zhuǎn)頭去看,便被一副骨頭架子撲倒,只聽李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長說了,本世子這次娶妻可以圓房,無數(shù)雙眼睛都看著呢。”
“只要明早白喜帕上有大妞的落紅,你就是女的!”
圓房?落紅?大妞?
生雞蛋變成了水煮蛋,白行知腦頂冒煙,瞪著美眸,抬腿便要踹他。
李墨趕緊往床里滾,壓低了嗓音,指了指窗外,“這院子里的下人,幾乎都是我繼母的眼線,做戲、做戲而已?!?/p>
白行知仰面躺得筆直,雙手合十置于胸前,閉目改口,“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改日得去會會那位紫辰道長,我確實能保病秧子世子一生平安,他算得還挺準,沒準兒會知道些陰寶的細枝末節(jié)。
白行知與尋常純陽命格之人不同,他的靈魂是至陰的。少時不懂,師父解釋說,就好比鬼王投胎,不小心投到十世高僧的殼子里。佛也是他,魔也是他。
也因為如此,他修的是佛法,練的卻是鬼道。數(shù)月之前,他的鬼道方才小有所成。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說能保得住病秧子還不受陰煞影響。
一片烏云飄來,寒風大作,接著下起了鵝毛大雪。趴在門口聽墻角的春荷、夏草對視一眼,哆哆嗦嗦的走了。
不多時來了另一個守夜的小丫頭,坐的遠遠的。鼻尖凍得通紅,裹著兩床棉被蜷在火盆旁,呼哈呼哈睡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