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知愁眉苦臉的打量著鏡子里的紅裙少婦,梳著高聳的元寶髻,插了一支孔雀步搖,妝容典雅,眉眼精致。
天哪!這是小僧嗎?我可真是個大、大、大美人。
他身長八尺,所幸比較消瘦,不然真的很難塞進(jìn)束腰襖裙里。貴族婦人喜穿三寸高的晚下短靴,他穿個平底鞋子,倒也不算特別突兀。
李墨拿起白貂斗篷為他披上,笑瞇瞇的,“走吧,愛妃。該去給父王、母妃請安了。”
白行知捏了捏紅綢下的喉結(jié),輕咳兩聲,夾著嗓子,“有勞夫君帶路。”
李墨一愣,這又低又魅的嗓音可以啊,他還以為會是粗剌剌的公鴨嗓呢。
二人肩并著肩,踏雪而行。
睿親王府位于京城普慶巷,頂著規(guī)制上限而建。王府由面積相仿的府邸和花園兩部分組成,合計占地近百畝。府邸分東、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至北,皆由多進(jìn)院落組成。
李墨住的梧桐閣是東內(nèi)院最大的一座四進(jìn)院落。雕梁畫棟飛檐翹角,亭臺水榭奇花異草皆是一應(yīng)俱全,無不精美奢華。
積雪頗厚,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二人抄著手低頭慢行。
府里下人甚多,白行知努力維持著世子妃應(yīng)有的端莊步態(tài),寬大的紅色裙擺掃過白雪覆蓋的石板路,留下淺淺的拖痕。
穿過幾道垂花門,繞過九曲回廊,金安殿的朱漆大門遙遙在望。
殿內(nèi),除了新婚夫婦,一大家子早早到齊,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
王爺和王妃坐在上首喝茶。睿親王李政遠(yuǎn),四十有七,中等身材,一張方臉頗為嚴(yán)肅。繼王妃王秋蘭,四十有二,保養(yǎng)的極好,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穿著命婦朝服,端莊貴氣。
左側(cè)最上坐著李瀚,王氏所出,王府的嫡次子。二十三歲,身材魁梧,因為生了一雙小豆眼,遠(yuǎn)不如李墨英俊。
李瀚邊上坐的是李君如,十七歲,王氏所出,王府的嫡長女。穿了條綠裙,看起來明艷活潑。
右側(cè)最上坐著貴妾張婉兒,三十七歲。身穿橙色襦裙粉色襖褙子,艷麗妖嬈,可以與二十出頭的少婦斗艷。
坐在她下首的是李哲,十七歲,庶子,翩翩少年郎。再邊上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十二歲的李心如,庶女。
李君如低頭絞著帕子,嘟嘴抱怨,“這都什么時辰了?大哥哥和嫂嫂怎么還不來?該不會是大哥哥的身子又出了什么岔子吧?!”
當(dāng)啷!
王妃將茶盞“砰”的摔在案上,臉色鐵青的呵斥:“住口!胡言亂語什么?紫辰道長親口斷言,你大哥哥的身子定會日漸康??!”
張氏輕抬素手,以帕掩口,嬌聲道:“大小姐還未出閣,自然不懂這些。你大哥哥昨夜是新婚良宵,今早起得遲些,也是有的?!?/p>
嘎吱一聲,厚重的殿門從外面推開。
“張姨娘所言甚是,大妹妹還是不要打聽這些的好?!?/p>
李墨牽著白行知緩步進(jìn)屋,極為貼心的幫他解開斗篷,遞給巧英,而后才脫自己身上的墨狐斗篷。
眾人紛紛轉(zhuǎn)頭向門口看去,不由得驚詫。
昨日大婚,新娘子是暈著的,全程靠在兩個喜婆子身上。李墨則是要死不活,站直了都費勁,拜堂什么的只能匆匆走個過場。
當(dāng)時只覺得新娘子不矮,卻沒想到竟然比李墨還高上不少。莫非如此滑濘難走的雪路,她還穿了厚底的靴子?難怪來的這么晚,能走快了才有鬼。
新婦生的高大就算了,沒想到?jīng)_喜效果這么好。入門僅一日,昨日還是一步三晃的世子爺,現(xiàn)在竟然走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睿親王既驚又喜,關(guān)切道:“墨兒怎么也過來了,身子好些了?”
“回父王,托大妞的福,已經(jīng)見好了。”
脫了斗篷,李墨輕咳一聲。除了王爺、王妃,其余眾人都得起身問安。不難看出,李瀚和李君如兄妹極不情愿。
李墨安心受著,擺擺手,“都是一家人,快坐吧。”隨后牽著白行知上前,給二老奉茶。
白行知微微垂首,雙手交疊置于身前,看起來倒是端莊嫻靜。
殊不知他心里正在大念阿彌陀佛,誰來告訴我該怎么給公婆奉茶?有沒有什么講究忌諱?他們會不會給我包厚厚、厚厚的大紅包?
要是有個千八百兩……阿彌陀佛,小僧買功德的錢就不愁了,青佛寺也可以好好的修繕一番。
因為他靈魂極陰,修的又是鬼道,身上的陰鬼之氣越來越重,眼看純陽命格加上佛家舍利也要遮不住了。因此他不得不盡可能多的積攢功德用來遮蓋。抓鬼除煞的活并不常有,他只好多多的捐款布施。
其實鬼氣外溢對他沒什么影響,就是難免會被別的高僧、老道當(dāng)成妖孽給宰了。畢竟正統(tǒng)的佛道二教,是絕對容不下鬼道的。
“嘿嘿、嘿嘿……”
想到白花花的銀子,白行知咧嘴傻樂,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李墨使勁拽了他一下,湊近了耳語道:“大妞!你傻笑什么呢?還不跪下奉茶?!”
“哦哦!”
白行知抿著嘴唇憋笑,輕輕點頭。
在他發(fā)呆的時候,身前已經(jīng)放了一個軟蒲團(tuán),李墨則由侍女扶著站到了一旁。
白行知皺眉,心里不爽,怎么只有我一個人跪?這不是欺負(fù)人么?難道是新媳婦入門的下馬威?
李墨不斷的給他使眼色,瞅著挺機(jī)靈的小和尚,怎么這么笨呢?
“兒媳拜見王爺公爹、王妃母親?!?/p>
白行知扶著腦袋上的假發(fā),生怕掉了。哐!哐!哐!實打?qū)嵉目牧巳齻€響頭。而后接過侍女手里的托盤,高高舉起,“二老請喝茶?!?/p>
一屋子的人都看愣了,李君如掩唇偷笑,眼底的輕蔑絲毫不加掩飾。
李墨滿頭黑線,尷尬的摸摸鼻子,“父王、母妃見諒。大妞不懂得這些,她只知道對待父母要尊敬,而磕頭就是最尊敬的表達(dá)方式?!?/p>
“不打緊、不打緊!”
睿親王盯著愛子上下打量,越看越覺得他的氣色好了許多。這個兒媳本來就是強(qiáng)娶,也沒什么可挑剔的,大不了將來給兒子納兩房懂規(guī)矩的貴妾就是了。于是和顏悅色的站起來拿了一杯茶,放了封大大的紅包。
王爺都沒說什么,王妃便有樣學(xué)樣,站起來拿茶。抿了一口放到桌上,滿臉慈愛的要拉白行知起來。
男女有別,使不得使不得。
白行知靈巧一躲,扭捏的放下托盤,把紅包塞進(jìn)袖袋里,怯生生的,“母、母妃見諒。兒媳粗手笨腳,怕刮花了您的衣裳?!?/p>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顯得委屈巴巴。
李墨微怔,暗道,這小子不該出家,應(yīng)該去戲班子唱戲,妥妥的當(dāng)家花旦。
“傻孩子,這有什么?”
王氏無比執(zhí)著,憐愛的拉起白行知的手,牽他起來。那手掌甚大,手指雖細(xì)卻骨節(jié)分明,掌心果然剌的慌。翻過來一瞧,都是老繭,一看便是常年干重活才會有的手。跟白嫩的臉蛋兒反差甚大。
“好孩子,從前受了不少苦吧?既然嫁到了咱們王府,日后好生養(yǎng)著。這小手啊,定會養(yǎng)的白白嫩嫩的?!?/p>
“這是我當(dāng)年入府時,太后娘娘親手為我戴上的,今日便傳給你了?!?/p>
說著便從手腕上擼下玉鐲,要往他的手上套,奈何根本戴不進(jìn)去。
還小手?什么眼神?不過這鐲子水潤水潤的,一看就很值錢。
白行知縮了縮手,憋笑憋得辛苦,臉頰通紅,小聲道:“多謝母妃。兒媳手生的大……不過一定會好生保管,將來給、給我的兒媳。”
說完飛快的接過鐲子,小心的塞進(jìn)袖袋里。
李君如看得直皺眉,不屑更甚,“真是小家子氣。這么上不得臺面,也配進(jìn)我們王府?!”
白行知耳力甚好,一字不差的聽了個滿耳。心中腹誹,不配,不配,小僧確實不配,奈何你的病鬼哥哥離了我活不到新春。若非我那貪財?shù)牡锸樟宋迩摄y子,小僧我也不至于賣身還債。
就在這時,右側(cè)的小女孩眨著單純的大眼睛,軟糯糯的自言自語,“大嫂嫂長得可真好看,比二哥哥定下的媳婦漂亮多了,心兒好喜歡?!?/p>
她低著頭,晃悠著小腿,一副天真不諳世事的模樣,“難道因為大哥哥是世子,所以娶的新娘子才這么漂亮嗎?”
李心如雖是小聲自語,但殿里的人只要不聾,聽清個八成絕無問題。
空氣凝固了一瞬,眾人神色各異。
李瀚的小豆眼登時瞪圓了幾分,略顯陰沉的臉“唰”的一下漲得通紅。他轉(zhuǎn)過頭惡狠狠地剜了庶妹一眼,粗聲呵斥,“小孩子家家的,胡說什么!”
他心中惱怒不已,拳頭縮進(jìn)袖里默默攥緊。未婚妻家世雖好,卻是相貌無鹽。他盯著白行知看了又看,瞅瞅這個村婦長的……憑什么所有好事都讓李墨占盡了?!
張姨娘喝了口茶,仿佛沒聽見女兒方才所言,茫然的轉(zhuǎn)頭看過去,“心兒,你說什么了?”。
李君如撇了撇嘴,冷哼道:“妾室養(yǎng)大的孩子,果然沒有規(guī)矩?!?/p>
張姨娘瞬間紅了眼眶,撲通跪下,“王爺,都是妾的錯,沒能教好二小姐。在大好的日子里惹得大家不快?!?/p>
李心如嚇白了臉,連忙跪到生母身邊,瑟縮著吧嗒吧嗒掉眼淚,不敢講話。
白行知低眉順眼的站在王妃身邊,垂眸看著身前的鬧戲。還以為今天小僧我才是主角,這一家子怎么突然就掐起來了?小丫頭只說了一句話,真是厲害。這位姨娘也不差,說跪就跪,說哭就哭。
睿親王眉頭緊鎖,只覺得殿里的地龍燒得人心頭煩躁。
“夠了!”
他沉聲怒喝,瞬間壓下了所有細(xì)碎的聲音,“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
“心兒的一句無心之言,有什么可計較的,都起來!”
王妃再次拉起白行知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看的卻是殿內(nèi)眾人,“心兒天真爛漫,說的都是實話。莫說她喜歡大嫂嫂,我也喜歡的緊呢。”
說完瞪了眼兒子,斥責(zé)道:“瀚兒,你身為兄長,怎么能跟幼妹計較一句玩笑話?”只見她輕蹙眉頭,飛快的使了個眼色。
親爹老子已經(jīng)發(fā)話了,李瀚心里再是不滿,也得乖乖做出好兄長的模樣,“心兒別怕,都是二哥哥的錯。等下我就上街給你買糖果子,可好?”
李心如破涕為笑,揚起大大的笑臉,“心兒最喜歡二哥哥了。”
小插曲轉(zhuǎn)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