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英絮絮叨叨講了一堆，白行知聽得仔細(xì)，聽得明白。
當(dāng)朝太師許盛，是李墨的外祖父。許家書香門第，有男子不得納妾的家訓(xùn)，是而老太師膝下三子一女，皆是一母同胞。大兒子許徹一連生了三位掌上明珠，三小姐便是幾人口中的許靈兒，年方十八。
兩個多月前，也就是玄月初一寒食節(jié)。許靈兒和祖母、母親、嬸母以及眾姐妹一起去了東郊青龍觀，一來祭奠先祖，二來共游廟會。
廟會熱鬧非常，許家女眷又多，逛到人潮洶涌處難免會被沖散。當(dāng)時眾人并沒注意，等逛到了街尾，大家陸續(xù)聚齊?？墒堑攘擞值?，獨獨不見許靈兒主仆。
許靈兒就這么失蹤了，和她的貼身侍女碧蕊一起。兩個多月來音信全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千年蛇妖，五蛇羹，有血緣的蛇女，剝皮抽筋的蛇尸……
白行知轉(zhuǎn)頭掃了眼李墨，擺明了一切都是沖著這個病秧子來的。許靈兒的失蹤、遇害只怕與蛇妖脫不了干系。而眼下冤魂現(xiàn)身，是受妖邪指使前來害人，還是想要述說冤屈？
李墨猛咳兩聲，淤堵的氣息總算是暢了。他一把扣住白行知的手腕，握的極用力，沉聲道：“讓車夫停車！掉頭回去！我要去找靈兒！”
白行知一愣，大大的意外。
方才病秧子明明差點兒就被嚇?biāo)懒耍@會兒竟然還要回去？世人都說豪門望族里親情淡薄，皇家更是無情，這位世子爺竟然這么關(guān)心一個表妹？
“世子，你冷靜些。許姑娘的樣子你也瞧見了，保不齊和其他妖魔鬼怪一般，只是想吞了你而已?！?/p>
李墨死死的捏著他的胳膊，緩緩搖頭，“不是的！靈兒有話要說，她是在向我求救！”
“白行知，你不是說收了錢有一條龍服務(wù)嗎？本世子想和她說話，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失蹤的！”
“她是在求救，你能不能幫我救救她？”
白行知沉吟片刻，揚起唇角燦然一笑，夾著嗓子嬌滴滴的說道：“自然可以，小僧做生意向來誠信。不過現(xiàn)在不行，我們還得回門呢！”
“哈？！”
李墨呆呆的看著他，氣的胸疼，差點兒厥過去，又猛捶了兩下胸口，“你在跟本世子開玩笑？”
“小僧從來不開玩笑?！?/p>
白行知反手指了指身后那輛拉著回門禮的馬車，咬著下唇，滿腹委屈，“小僧和師父相依為命，如今我被你扣在王府抵債，你難道想讓我年邁的師父餓死嗎？”
“世子莫急，今晚月黑風(fēng)高之際，小僧再陪你出來夜會表妹。可以嗎？”
水汪汪的桃花眼眨了幾下，大有一副你不同意我就哭的架勢。
李墨無話可說，呆呆的點頭，裹了裹斗篷坐回原先的位置。坐了一會兒，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再次推開車窗，探出頭向后看去。方才見到蛇女的地方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朗朗晴空，一片烏云也沒有。
巧英滿心驚懼疑慮，卻沒有多問，拿起炭夾，夾了幾塊銀絲炭丟進(jìn)炭爐，撥了撥，火燒的極旺。車座底下有事先備好的茶水點心。她小心翼翼的抽出竹籃，將茶釜放到爐子上，再放上茶壺。茶釜甚大，空余的位置便烘上些橘子花生。
馬車緩緩前行，車內(nèi)無人講話。茶水咕嘟咕嘟的沸騰，干果在茶釜上噼噼啪啪的跳躍。茶香果香混在一起，沁人心脾，李墨和巧英漸漸放松了一些。
半個時辰后，馬車終于抵達(dá)青佛寺。望著破落的寺廟，白行知心中暗自祈禱：愿佛祖保佑，我那不著調(diào)的師父，這會兒不是光著腚在雪地里曬太陽。
老和尚自己說是年輕時候練功岔了路子，總之他就像是冰雕的和尚，怕熱的緊，一年到頭都在出汗。冬天穿的再少也要嚷嚷熱，夏日里更了不得，一刻鐘不擦汗，就像剛出水的溺死鬼似的。
保險起見，剛一跳下馬車，白行知便扯著嗓子嚎了起來，“青冥臭老頭！我?guī)笥鸦貋砹耍 ?/p>
朋友二字他吼得最為響亮，驚起幾只寒鴉撲棱棱的飛走了。
遠(yuǎn)離官道，在一片光禿禿的林子后面，一個屁大點兒的破廟孤獨的?佇立在雪地里。
用青磚壘砌的低矮院墻斑駁不堪，因為年久失修而四處漏風(fēng)。兩扇拱形木門勉強(qiáng)連在門框子上，微風(fēng)一吹前后晃蕩。門頭上歪歪斜斜的掛著一塊看不出底色的匾額，要掉不掉，金色的字漆殘缺不全。
李墨抬頭望去，皺眉念道：“月弗寸……”
白行知撇撇嘴，哼哼著糾正，“果然是瞎的！青佛寺！”
李墨和巧英對視一眼，眼底都是一個意思——這不是廢棄的破廟嗎？真的有人在這里修行？
白行知又叫了一聲，“臭老頭，你在不在？我們可要進(jìn)來了！”說完抬手便要推門。
“別進(jìn)！等會兒！”
剛開了一條門縫的木門，咣當(dāng)一聲，被人從里面堵住，又重新關(guān)的嚴(yán)嚴(yán)實實。頂上的牌匾劇烈的晃動，抖下來大捧大捧的雪花。
白行知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對李墨二人尷尬的笑笑，“稍等，稍等?！倍笫箚緝蓚€車夫把東西搬下來。
片刻之后，寺門嘎吱一聲開了條寬縫，一個光溜溜、油光锃亮的腦袋探了出來。
胖和尚頂著張紅撲撲的圓臉，只穿了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單薄灰色僧衣，領(lǐng)口大敞著，露出同樣泛紅的胸膛。他光著腳踩在雪地上，環(huán)視了一圈，咧開嘴笑，露出豁口的門牙：“諸位施主，敢問老衲的徒弟行知呢？”
青冥?身高六尺，看上去年近半百，大肚便便、笑呵呵的和藹模樣像極了寺廟里的彌勒佛像。
他一邊說著，一邊大大咧咧地推開門走了出來。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吹在他身上，他卻像沒感覺似的，甚至還舒服的瞇了瞇眼。單薄的僧衣下擺空空蕩蕩，看得李墨和巧英目瞪口呆。
吃驚過后，巧英連忙背過身去。
“臭老頭！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白行知滿頭黑線，一個箭步?jīng)_上去，飛快的脫掉斗篷為他遮羞。接著扶了扶沉重的假發(fā)，提起裙擺，居高臨下的瞪著他，“你是什么時候瞎的，這么大個人看不見嗎？”
“你……？！”
青冥驚的連退數(shù)步，瞪大了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婦”，接著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大笑，“哈哈哈……！”
他笑的前仰后合，眼淚橫飆，“行知，為師怎么不知道你還有這種癖好？回家不過短短幾日，怎么就變成小娘子了？哈哈哈……！”
李墨也跟著一起笑，巧英背對著幾人，強(qiáng)忍著笑，抿唇偷樂。?
“行了！別笑了！”
白行知臉頰難得的紅了紅，舉起右手，緩慢攥緊，咬牙切齒道：“趕緊進(jìn)去把褲子穿上，你個老不要臉的！”
青冥歪著頭掃了眼巧英，“行行行，你們快進(jìn)來，老衲去更衣?！闭f完反手按著后襟，遮住屁股跑了進(jìn)去。
木門之后，只有一進(jìn)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子正中間是一座簡易的正殿。殿內(nèi)供奉著一尊掉漆的佛像，此外還有兩盞長明燈，一個功德箱，兩個破舊的蒲團(tuán)。
李墨走進(jìn)去，點了三炷香，跪在蒲團(tuán)上恭敬的拜了三拜。巧英站在大殿門口，看了一眼沒有進(jìn)去，因為兩個人在殿里多少有些擁擠。
正殿后面，貼著院墻有四間禪房。中間兩間還算完整，另外兩間木窗都是破的，根本不能住人。
院子右上角辟了一小塊地，用竹子圈了起來，因為是冬日，地里什么也沒種。左上角散落著零星幾塊木柴，以及幾截粗壯的樹干，還沒有劈。禪房前搭了個葡萄架子，架子下面有一把竹編的搖椅，正在輕輕的搖晃。
李墨轉(zhuǎn)了一圈，心道，小和尚命挺苦，過的這么不好，還被親生爹娘給算計了。
青冥套了條同樣打著補(bǔ)丁，單薄的灰色單褲，依然光著腳，從禪房里晃悠出來，額頭掛著幾顆汗珠。
“阿彌陀佛，老衲法號青冥，見過諸位施主?！?/p>
李墨雙手合十還禮道：“在下李墨，承蒙高徒照拂，不勝感激。”
呦，病秧子還挺有禮貌。尋常公子哥見了他們師徒，可從沒有過這么好的態(tài)度。
四人在逼仄的院子里寒暄幾句，白行知便推著李墨和巧英到禪房里休息，“行了，別看了。你們進(jìn)屋歇著，等小僧和師父說幾句話，我們就回去?！闭f著將手里的斗篷丟給李墨，“吶，這件斗篷你也披著，屋里冷?！?/p>
而后便出去和師父敘話。
李墨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坐在四角不平的木板床上。屋子里空蕩蕩的，除了板床，只有一口木箱子。里面裝了兩件僧袍和幾本經(jīng)書。小偷見了都得流淚。
如此寒冬，青冥肥胖的身體擠在搖椅里，不斷的擦汗，額頭滿是汗珠。
白行知將裙擺系在腰間，挽起袖子劈柴。同時言簡意賅的說了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轉(zhuǎn)頭問道：“你是不是知道我爹娘收了王府的聘禮？這樣一來，我和白家便沒有因果了嗎？”
青冥沒答他的話，抬手指著屋里，挑眉低語，“屋里那個，就是你嫁的世子爺？”
“對?。 ?/p>
白行知點頭，掃了眼堆在角落的回門禮，“這些東西你拿去換錢，先捐功德。要是還有剩下的，就好好修一修咱這青佛寺?！?/p>
青冥嘖了一聲，勾勾手讓他過來，神秘兮兮的問道：“他這命是夠陰的。那個封咒，你不會是要把他煉……”
“臭老頭胡說什么呢！”
白行知霍的站直，腦頂?shù)牟綋u劇烈的晃動，發(fā)出幾聲悅耳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他是人，又不是妖鬼，我怎么會煉化活人？這是權(quán)宜之計，免得別的小鬼惦記他?！?/p>
說著往屋里瞟了一眼，勾唇笑笑，“他命帶陰寶，甚合我意。等我哄他與我訂了血契，我的法寶也算是有著落了?！?/p>
青冥摸摸光頭，又擦了把汗，“訂契不要緊。為師得提醒你，一定要等他死了才行，切莫急功近利，走岔了路。”
不靠譜的老和尚！還不是你帶我修煉的鬼道？這會兒倒是提醒上我了。
“阿彌陀佛，我沒那么喪心病狂?！?/p>
白行知鼻孔朝天不住的冷哼，而后又問，“你可曉得追云觀的紫辰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