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耳邊還回蕩著表妹的哭聲,緊張感依舊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呆毛在陰風中凌亂,李墨嘴角抽搐,學著他的樣子,枯瘦的五指緩緩收攏、攥拳,咬著牙說道:“給你!給你!要多少給你多少!”
“快讓我見見靈兒?!?/p>
白行知合上雙眸,“令妹還是人首蛇身,你做好心理準備?!崩钅o了緊拳頭,伸著脖子艱難的吞了口唾沫,輕輕“嗯”了一聲。白行知緩緩睜眼。
許靈兒的樣子比白日里在郊外好了不知多少倍。李墨乍見之下竟生出“還好、還好”的感覺。
“靈兒,你、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李墨不由自主的蹲下,不料蛇女的眉心猝的染黑,一雙人眼赫然變成了豎瞳!許靈兒盤踞的蛇尾猛地一彈,人首怪物如同離弦之箭,張著血盆大口撲向李墨的臉!
“啊——!”
李墨驚得魂飛魄散,向后一仰跌坐在地,已是退無可退!
“李墨!”
白行知疾呼一聲,同時左手已經擋到李墨身前,蛇女一口狠狠的咬到他的手臂上,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白行知……!”
李墨仰著頭愣愣的看著,從那只手臂上流下的鮮血滴到他的胸口處,似乎滲透了層層布料,燙到了他的皮膚。
蓮華不可置信的瞪大藍瞳,小聲嘟囔,“這怎么可能?”
他盯著白行知左腕看了又看,那可是由十八位得道高僧的舍利串成的手串,怎么可能擋不住一個剛成型的怨鬼?
白行知皺著眉再次制服許靈兒,看了眼李墨,“現(xiàn)在好了,二位有什么話快說吧?!彪S后便捂著胳膊退到旁邊,簡單的止血。
“墨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許靈兒流下兩行清淚,想抬起頭說話??杀粺捇^的靈魂極其虛弱,帶著鱗甲的蛇身剛剛撐起來一點兒,又無力的垂了下去。
“阿彌陀佛?!?/p>
白行知單掌下壓,制止她掙扎亂動。輕輕嘆息一聲,憾然道:“許姑娘,你被妖法煉化,如今邪術已破。你……還有什么未了心事,趕緊與你的兄長說吧?!?/p>
她的魂魄已毀,如今人蛇的樣子維持不了一時半刻,便會煙消云散。
許靈兒心有所感,不再動彈。心中實在是悲傷,“嚶嚶嚶”的哭了一會兒,才對著白行知極輕的點了一下頭,“多謝大師救我出水火。”
接著歪頭枕著蛇身,看向李墨,滿目哀傷的啜泣道:“墨哥哥,勞你轉告父親、母親,靈兒不孝,害他們傷心。生養(yǎng)之恩只能來生再報了。”
蓮華翻著白眼嘖了一聲,“靈魂都碎了,哪里來的來生?!卑仔兄鏌o表情的瞥了他一眼。小老虎立刻瞪大圓瞳,雙手捂嘴連連搖頭。
靈兒此話一出,李墨回想起少年時在許府玩耍,扎著丱發(fā)揪的小妹妹。小女娃還沒有他的腿長,也是仰著臉叫他“墨哥哥”,心底最后那兩分害怕也不見了。
李墨再次蹲在她的面前,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聲音哽咽:“你放心,天亮后我立刻就去告知舅舅、舅母。”
“靈兒,你告訴兄長,寒食節(jié)那日,你到底是怎么走失的?又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
想到過去幾十天里受到的折磨,許靈兒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從頭發(fā)絲顫到了尾巴尖。眼中流露出濃烈的驚恐,接著是滔天的恨意。她絕望的閉上眼睛,流著淚緩緩道來——
那天在青龍觀廟會上,被人流沖散后她完全沒有在意,帶著侍女碧蕊慢慢的逛。逛著逛著,她被一個賣釵環(huán)首飾的小攤吸引,于是駐足去看。
攤子上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釵環(huán)幾乎都是銀制的,鑲嵌著劣質的玉石或者極碎的琉璃。吸引她的,是一只金蛇手環(huán)。
手環(huán)通體是一條金蛇的模樣,蛇身繞了三圈,尾巴上挑。雖是金色的,卻不像是金子,她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質。鱗片雕刻的栩栩如生,蛇眼是兩顆細小的綠寶石,泛著幽幽的綠光,好像活了一般。
賣貨的老婆婆滿臉褶皺,雙手比了個請的動作,熱情的推銷,“姑娘,喜歡便戴上試試,不買也不打緊的。”
靈兒確實喜歡,于是伸手去拿,不想在碰到手環(huán)的一瞬間就失去了意識。
她在一座滿地枯葉的荒山中幽幽轉醒,被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綁著,整個人懸吊在一棵光禿禿的老樹上。
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四周的枯樹上懸掛著十幾具女子的尸體。她們的尸身早已面目全非,不是自然腐爛,而是被當做了毒蛇的巢穴。
各種各樣、五彩斑斕的毒蛇嘶嘶吐著信子,盤踞在女尸上,鉆進尸體里,吞掉內臟,咬破皮肉,指不定會從哪一處躥出來。
靈兒被驚悚的場景嚇得魂不附體,張著嘴巴連叫都叫不出來。
“許四姑娘,你醒了?!?/p>
一道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垂眸一看,眼前站著個黑袍老道。老道士身高七尺,白須白發(fā),臉上戴著個紅色惡鬼面具,看不見模樣。不過他的左眼尾有一顆凸出的黑痣,米粒大小,極為醒目。
老道的身后跟著個身穿銀色錦袍的中年男人,三角眼看起來頗為陰狠。
“你們是誰?”
許靈兒抖如篩糠,顫著聲音求饒,“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家很有錢,我祖父會給你們錢的?!?/p>
眼前的場面詭異如斯,傻子也知道他們不是圖錢??墒藲q的千金小姐,完全沒法接受要變成毒蛇溫床的事實。
“哈哈哈……!”
老道笑的嘶啞而陰狠。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靈兒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老道士掏出八張詭異的黑符,在她的腳下布了個陣法。她當時看不懂,現(xiàn)在覺得陣中的幾個圓圈像極了一條盤起來的蛇。
布陣之后,老道就正坐在陣外念著長長的咒語。中年男人則奉命在她的身上插了八根小指粗的空竹子,緩慢放血,用八個壇子接著。
靈兒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可惡毒的道士沒讓她死的那么痛快。女尸中的毒蛇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蜂擁而出,紛紛涌向她。
中年男人撕碎了她的衣裳,在她的胸前咬了第一口。靈兒眼睜睜的看著男人咀嚼、吞咽自己的血肉,卻哭不出來,叫不出來。接著是無數(shù)條毒蛇的加入,瘋了般的撕咬,吞食她。
靈兒驚恐萬分,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脖子以下變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黑袍老道咒聲不斷,忽來一條碗口粗的黑色大蛇,從腳下竄起,一口吞了她的骨頭架子。
靈兒叫都沒叫上一聲,瞬間陷入了黑暗。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成了半人半蛇的怪物,被困在黑漆漆的一方天地里,不辨日月,不知時辰。
她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不久前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莫名感覺就是李墨。于是玩了命的四處沖撞,終于跑了出去。
可只見了那么一眼。
馬車走后,她本想跟著的,卻被一道金光阻攔,渾身如火燒一般。就在她茫然失措之際,黑袍老道又來了,獰笑道:“許姑娘,想不到你看著柔弱,靈魂卻如此頑強,竟然能吞了老夫的鬼蛇,真是失策?!?/p>
而后便將她抓了回去。
許靈兒講完了,默默的垂淚,虛弱的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聽著的三人各有所思,一時間誰也沒有講話,破敗的廟宇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刺骨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從殘破的門窗中刮進來,肆意游走。積塵忽的揚起,在幽暗的光線中形成一片朦朧的霧。腥臭的長明燈毫無征兆的滅了一盞,另一盞搖曳不定,火光越來越弱,隨時都會熄滅。
陰風打透兩層厚實的黑貂斗篷,李墨抖了一下,收回手臂緊握成拳,低著頭哽咽道:“靈兒真的沒救了嗎?哪怕讓她和、和蛇妖分開也好?!?/p>
在場兩人一妖一鬼,都知道這話是問誰的。蓮華翻了個白眼冷哼,“她的魂兒都零碎了,你當行知哥哥是大羅神仙,還能起死回生不成?”
病鬼世子爺是憐惜表妹?還是想看看小僧我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白行知雙手合十,閉著眼睛站在一旁沉默不語。黑色的衣角卷了起來,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我又沒有問你!”
李墨氣哼哼的瞥了蓮化一眼,仰頭望著白行知,又問,“靈兒好像要不行了,難道真的沒辦法了嗎?”
“多少錢都可以,只要你能幫她一把?!?/p>
多少錢都行?
白行知有三分心動。許姑娘轉世投胎絕對是沒戲了,至少我是辦不到。但是強留她在世間還是可以的。
一睜眼,便撞進一雙沉如星海的眸子里。他與李墨對視一瞬,轉而去看蜷著的蛇女。這姑娘確實可憐,可若讓她留在世間,保不齊哪一天還會獸性大發(fā),就像方才那般。
白行知目光沉靜,彎腰俯首,輕聲問:“許姑娘,小僧若是幫你留在陽間,你將徹底淪為妖物。不一定何時就會失了神志,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