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主事陸澄源的府邸,書房內。
氣氛壓抑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幾位與他志同道合,同樣對閹黨深惡痛絕的官員聚集于此。
每個人的臉色都像鍋底一樣黑。在他們中間的地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用紅布蓋著的龐然大物,像一頭沉默的巨獸,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陸主事,你……你當真就這么把這塊‘催命符’給接下了?”
一位面容剛毅的監(jiān)察御史沉聲問道,他正是以風骨著稱的侯恂。
陸澄源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潤潤喉嚨,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茶水灑出了大半。
他索性將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接?侯大人,我有的選嗎?”
他苦笑一聲,將今日在宮中與陛下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當聽到楚凡那句“這也算是替朕,也替魏公公,為國分憂了嘛”時,在場的所有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書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在座的都是在官場里浮沉,見識過閹黨酷烈手段的人,他們瞬間就品出了這一手操作背后那令人膽寒的毒辣。
“陛下這是……把我們架在火上烤??!”侯恂一拳捶在桌子上,滿臉悲憤,“這塊玉,就是個陷阱!一個天大的陷阱!”
“沒錯!”
錢嘉征也滿面愁容,他雖無官職,但政治嗅覺同樣敏銳。
“這玉,我們怎么處置?賣?賣給誰?定價多少?這里面的門道,比咱們腳下的地磚都多!”
“估價低了,閹黨會立刻上本,說我們賤賣貢品,無能誤國!估價高了,誰買得起?就算真有富商買下,他安的什么心?是不是魏忠賢派來給我們下套的?到時候,我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若是不賣,就這么放著,那更是抗旨不尊!”陸澄源補充道,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奈,
“而且是當著‘為國分憂’這么大的帽子下抗旨。傳出去,我們這些率先彈劾閹黨的人,‘只知空談,不顧民生’的罪名,就徹底坐實了?!?/p>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分析,心越涼。
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局。無論往左還是往右,都是萬丈深淵。
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根本不是他們想象中那個可以輕易說動的少年。
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接掀了棋盤,用一塊石頭,就將他們這些率先發(fā)難的“孤勇者”,逼入了絕境。
“諸位。”
陸澄源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事到如今,唉聲嘆氣已是無用。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起來:
“陛下既然給我們出了題,那我們就不能不答。而且,我們不但要答,還要答得漂亮!答得讓所有人都挑不出錯來!”
錢嘉征抬起頭:“陸主事,你有何高見?”
陸澄源走到那塊璞玉前,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
“陛下不是想看戲嗎?不是想讓我們和閹黨斗嗎?”他冷笑一聲,
“那我們就把這場戲,唱得大一點!唱給全天下的百姓看!”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提議,聯(lián)名上奏陛下,請求舉辦一場‘京師珍寶大會’!”
“珍寶大會?”眾人皆是一愣。
“沒錯!”
陸澄源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們不私下找人賣,我們公開拍賣!廣邀天下富商,齊聚京師,價高者得!整個過程,請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維持秩序,請全城的百姓前來觀瞻作證!”
這個提議一出,整個書房瞬間炸開了鍋。
“這……這太冒險了!”
侯恂立刻反對,“如此大張旗鼓,若是流拍了,我等的臉面何存?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笑話?”
陸澄源反問道,“侯大人,你還沒看明白嗎?我們現(xiàn)在,已經是天大的笑話了!一塊魏忠賢送的玉,就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這難道還不夠可笑嗎?”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激昂:
“我們就是要大張旗鼓!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看!看什么?看這塊玉到底是從哪來的!看這大權閹魏忠賢,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隨手就拿出這等價值連城的‘小玩意兒’來‘孝敬’陛下!”
“我們不是在賣玉,我們是在審判!是在借助陛下給的這把刀,當著天下人的面,去割魏忠賢的肉,去揭他的皮!”
“至于流拍?”
陸澄源冷笑道,“那更好!正好向天下人證明,魏忠賢送的不過是塊虛有其表的石頭,犯了欺君之罪!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立于不敗之地!”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在場所有人豁然開朗。
是?。∷麄冎暗乃悸范煎e了!他們總想著怎么“解決”這個麻煩,卻沒想過,可以把這個麻煩,變成射向敵人的“炮彈”!
這是一個陽謀!一個將皮球狠狠踢回給皇帝和魏忠賢的陽謀!
“好!”
錢嘉征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滿臉通紅,“陸主事此計,大善!我們不僅要辦,還要辦得風風光光!讓這場珍寶大會,變成閹黨的斷頭臺!”
“沒錯!立刻草擬奏疏!我等聯(lián)名上奏!”
這群剛剛還愁眉苦臉的官員和貢生,瞬間從一群受害者,變成了一群打了雞血的斗士。他們文思泉涌,很快就寫好了一篇文采飛揚、義正詞嚴的奏疏。
……
乾清宮。
楚凡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研究著房梁上的木雕,思考著晚上是吃白水煮白菜,還是白水煮蘿卜。
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王體乾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呈上了一本奏疏。
“陛下,工部主事陸澄源、貢生錢嘉征等人,聯(lián)名上奏?!?/p>
“哦?”楚凡懶洋洋地坐起身,接過奏疏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亮了。
“京師珍寶大會?公開拍賣?”
楚凡差點沒笑出聲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他本以為這幫人會私底下扯皮拉筋,搞個一年半載都扯不清楚。沒想到,他們居然這么有創(chuàng)意,直接把事情捅到了臺面上,要搞全國直播了?
這不就是他最想看到的“狗咬狗”名場面嗎?
他已經能想象到,到時候拍賣會現(xiàn)場,這群正義感爆棚的官員義正詞嚴地指責魏忠賢禍國殃民,魏忠賢的黨羽則在臺下拼命搗亂,雙方從動口發(fā)展到動手,最后打成一鍋粥……
那場面,光是想想就覺得刺激!
“好!太好了!”楚凡心中狂喜,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保持著帝王的威嚴。
他拿起朱筆,在奏疏的末尾,大筆一揮,寫下了兩個字:
“甚好?!?/p>
然后,他把奏疏扔還給王體乾,心情愉悅地吩咐道:“傳膳!今天朕高興,讓御膳房多加個菜,白水煮冬瓜!”
王體乾領命而去,心中卻對這位新君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層。
看,陛下又是如此云淡風輕。仿佛這場即將到來的、足以震動朝野的大風暴,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小小的余興節(jié)目而已。
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
“陛下恩準了!‘京師珍寶大會’,不日即將舉行!”
整個京城瞬間沸騰了。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入了京城的每一個王公府邸、官宦門庭、茶樓酒肆。
一場由皇帝欽點,反魏官員主辦,以審判閹黨為噱頭的政治大戲,即將拉開帷幕。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準備看魏忠賢和他的閹黨,這次要如何應對,如何出丑。
然而,當消息傳到魏忠賢的密室時。
這位權傾朝野的九千歲,在聽完手下的匯報后,卻并沒有像人們預料中那樣暴跳如雷。
他靜靜地坐在太師椅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許久,他緩緩地抬起頭,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冰冷而詭異的微笑。
“珍寶大會?”他輕聲說道,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好啊……真是好極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
“他們想唱戲,那咱家……就給他們搭個更大的臺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