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下方儲物間的門板后面,賀知遙背靠著冰冷的木頭,一動不動。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著狹小的空間,灰塵和拖把的霉味鉆進鼻腔。
他蜷縮著,膝蓋抵著胸口,校服褲子的布料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皺,指尖下,是那塊深藍色的塑料電子表,表蒙子上那道斜貫的裂痕,清晰地硌著指腹。
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秩序,走廊里重新響起拖沓的說話聲,書本拍在欄桿上的悶響。
上課預(yù)備鈴尖銳地劃破空氣,隔著門板,嗡嗡地震動著耳膜,鈴聲停了,腳步聲變得急促,然后是教室門開關(guān)的碰撞聲,最后是老師模糊的講課聲隱約傳來。
喧鬧被規(guī)整的秩序取代,只有他被隔絕在這片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黑暗里。
他慢慢松開攥緊的手,把表塞回褲袋,冰涼的塑料貼著大腿皮膚。
他扶著粗糙的門板,慢慢站起來,腿有些麻,血液回流帶來針刺般的麻癢,他轉(zhuǎn)動門把手,拉開一條縫隙。
走廊的光線涌進來,刺得他瞇起眼,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被更濃的消毒水味覆蓋。
他低著頭,快速走出儲物間,反手輕輕帶上門,腳步有些虛浮,踩在水磨石地面上,聲音很輕。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他走進去,里面空無一人,水龍頭沒關(guān)緊,一滴水珠掛在出口,緩慢地墜落砸在陶瓷水池里,發(fā)出單調(diào)的回響。
他擰開一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出來,他掬起水,用力潑在臉上,水很涼,刺激著皮膚。
他反復(fù)洗了幾次,直到感覺臉上的灰和指痕被沖掉。
水流順著臉頰滑下,有些流進領(lǐng)口,冰得他一激靈。
他抬起頭,看向鏡子里,鏡面有些水漬,映出一張蒼白的臉,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眼睛下面有明顯的青影,嘴唇被咬破了,下唇內(nèi)側(cè)的傷口結(jié)了暗紅色的痂。
最刺眼的是脖頸上那道清晰的暗紅色勒痕。
他伸手碰了碰,指尖傳來微熱的腫痛感,他迅速移開目光,不敢再看,校服領(lǐng)口被扯得有些變形,皺巴巴地貼在脖子上。
他關(guān)掉水龍頭,水滴的聲音消失了,洗手間里一片寂靜,他靠在水池邊,聽著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在空蕩的空間里回響。
走廊里似乎有腳步聲靠近,他立刻繃緊了身體。
“操,真他媽晦氣!” 一個粗嘎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
“大清早的,弄這么一出!那酒鬼身上的味兒,我現(xiàn)在聞著都想吐!”
是黃毛的聲音。
賀知遙的身體瞬間僵住,他屏住呼吸,往洗手間最里面的隔間方向挪了一步,把自己更深地藏在門框的陰影里。
“可不是嘛,嚇?biāo)览献恿恕绷硪粋€聲音附和,是黃毛的同伙之一。
“那拳頭,差點就掄那新來的臉上了,真狠,連自己兒子都打啊!”
“嘁,兒子?”黃毛嗤笑一聲,語氣充滿鄙夷。
“你看那姓賀的慫樣,爹都那樣了,他能是什么好貨?F班都嫌拉低檔次!要我說,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腳步聲進了洗手間,賀知遙能聽到他們拉開拉鏈,對著小便池放水的聲音。
“不過……后來攔那一下的,是裴聽瀾吧?”第三個聲音響起,帶著點不確定和好奇。
“靠窗那個?”
“除了他還能有誰?”黃毛的語氣收斂了一點,但依舊帶著點不忿。
“裝什么逼啊?F班的事兒跟他有關(guān)系?還‘這里是學(xué)校’……切!”
“你小聲點!”第二個聲音有點緊張。
“他爸可是……”
“我知道!”黃毛不耐煩地打斷。
“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清高樣兒!跟誰都欠他錢似的,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帶上了點猥瑣的調(diào)笑。
“你們說,他干嘛幫那姓賀的出頭?該不會……是喜歡那姓賀的吧?看他那細皮嫩肉……”
幾個人爆發(fā)出一陣心照不宣的,壓低了的哄笑,水聲停了,腳步聲和拉鏈聲再次響起。
“得了吧,快走快走,別在這兒待了,味兒大”黃毛催促著。
腳步聲和說笑聲漸漸遠去,消失在走廊里。
洗手間重新安靜下來,只有水滴聲,緩慢地敲打著水池,賀知遙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黃毛鄙夷的嘲笑,同伙的附和,還有最后那句充滿惡意的揣測“上梁不正下梁歪”“慫樣”每一個詞都在黑暗里反復(fù)回響。
脖頸上的勒痕火燒火燎地疼起來,連帶著胃部也一陣翻滾。
他猛地捂住嘴,沖到一個隔間里,對著馬桶干嘔起來。
胃里空蕩蕩的,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苦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他扶著隔間的門板,大口喘著氣,額頭上滲出冷汗。
鏡子里那張蒼白帶著傷痕的臉,此刻在他眼里顯得無比陌生。
黃毛的話盤旋不去,他用力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痛感強迫自己站穩(wěn)。
不能待在這里了,他必須離開這個充斥著議論和回憶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口的惡心感,推開隔間的門,快步走出洗手間。
他低著頭,沿著墻根走,走廊里偶爾有學(xué)生匆匆路過,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帶著探究和好奇,或者僅僅是漠然的一瞥。
他都像被燙到一樣,立刻垂下眼瞼,加快腳步。
經(jīng)過高二 F 班后門時,教室門關(guān)著,里面?zhèn)鱽頂?shù)學(xué)老師講解公式的平淡聲音。
他猶豫了一下,腳步頓住,指尖觸碰到褲袋里那塊帶著裂痕的電子表。
冰冷的塑料觸感讓他稍微定了定神,他不能回去,至少現(xiàn)在不能,他無法想象推開那扇門,面對全班幾十雙眼睛的注視,那比黑暗更令人窒息。
他轉(zhuǎn)身,沒有走向教室前門,而是繼續(xù)沿著走廊,走向通往樓頂?shù)臉翘?,樓頂天臺通常鎖著,但樓梯拐角處有一小片平臺,堆著些廢棄的桌椅板凳,平時很少有人去。
他推開沉重的防火門,走上平臺,這里果然空無一人,空氣比下面流通一些,帶著初秋微涼的干爽。
陽光有些刺眼,他找了個背陰的角落,在一張蒙著厚厚灰塵的舊課桌旁坐下。
冰冷的金屬椅面透過薄薄的校服褲子傳來涼意。
他蜷起腿,把臉埋在膝蓋上,手臂環(huán)抱著自己,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后背緊緊貼著墻壁粗糙的磚面,仿佛這樣能獲得一點支撐。
樓下操場上傳來體育課的口哨聲和模糊的喧鬧。
風(fēng)吹過樓頂,發(fā)出嗚嗚的低鳴,時間似乎在這里變得緩慢而粘稠。
他閉上眼,不去想教室,不去想同學(xué),不去想父親,更不去想那個名字,只有掌心里,那塊表蒙子上的裂痕,清晰地提醒著他剛剛破碎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防火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傳來,賀知遙身體一僵,猛地抬起頭。
不是老師,也不是黃毛,是裴聽瀾。
他站在門口,身形被門框切割成一道頎長的剪影,他手里拿著兩本書,似乎是剛從教室出來。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個堆滿雜物的角落,最后落在蜷縮在陰影里的賀知遙身上。
賀知遙驟然縮緊 他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縮得更小,避開那道目光,剛才洗手間里那些惡毒的揣測,讓他感到一陣難堪的羞恥。
他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膝蓋上磨得發(fā)白的校服布料。
裴聽瀾沒有走進來,也沒有說話,他只是在門口站了大約三秒鐘。
然后,他邁步走了進來,腳步聲很輕,他沒有走向賀知遙,而是走到平臺另一端,靠近欄桿的地方,那里有一張稍微干凈些的長椅。
他放下手里的書,坐了下來,背對著賀知遙的方向。
他翻開其中一本書,似乎打算在這里看書,陽光落在他干凈的校服后背上,勾勒出平直的肩線。
他微微低著頭,頸后的發(fā)梢修剪得很整齊,整個姿態(tài)安靜而專注,賀知遙僵在原地,他完全不明白裴聽瀾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坐在那里看書。
那道背對著他的身影,像一道無形的墻,隔開了他和外面那個充斥著議論和目光的世界。
賀知遙慢慢放松了緊繃的身體,依舊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他看著那個背對著他安靜看書的背影。
陽光在裴聽瀾的肩頭跳躍,留下一小片溫暖的光斑。
樓下操場的喧鬧聲,風(fēng)吹過的嗚咽聲,還有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時間,在一種帶著距離的寂靜中緩緩流動。
賀知遙的目光落在裴聽瀾放在長椅另一端的那個深藍色的舊帆布書包上。
書包拉鏈沒有完全拉緊,敞開著一個小口,就在那個小口邊緣,露出了一小角白色的東西。
那是一個未開啟的獨立包裝紙巾,嶄新的,在灰撲撲的環(huán)境里顯得很突兀。
賀知遙的視線在那個小小的白色方塊上停留了幾秒。
喉間被勒傷的地方,那陣火燒火燎的痛感,似乎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他迅速移開目光,重新把臉埋進臂彎里,心跳卻莫名地,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