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打碼頭石樁的聲音很悶,帶著濕冷的腥氣,廢棄的七號碼頭像一條被斬斷的銹鐵巨獸,骨架裸露在深秋的夜色里。
幾盞殘存的路燈昏黃搖曳,光線被濃重的霧氣切割得支離破碎,勉強照亮腳下坑洼濕滑的柏油路面和堆積如山的廢棄集裝箱。
空氣里是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和柴油揮發(fā)的刺鼻氣味。
賀知辰的哭聲被堵在喉嚨里,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賀知遙死死攥著他的手腕,骨頭硌得生疼,拖著他踉蹌地往碼頭深處跑。
身后,父親賀琳國野獸般的咆哮和沉重的腳步聲像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帶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酒氣。
“小雜種!給老子站??!把老子的錢吐出來!”賀琳國的聲音嘶啞變形。
他手里揮舞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銹蝕鐵鏈,鏈條拖在地上,發(fā)出嘩啦嘩啦令人牙酸的噪音。
一個廢棄的集裝箱堆場出現(xiàn)在前方,巨大的金屬箱子像被隨意丟棄的積木,歪斜地壘疊著,投下扭曲的陰影,形成迷宮般的通道。
賀知遙拉著弟弟一頭扎進這鋼鐵的叢林,腳下是濕滑的苔蘚和不知名的油污,好幾次差點摔倒,賀知辰的腿已經(jīng)軟了,全靠賀知遙拽著往前拖。
“哥…哥…跑不動了…”賀知辰帶著哭腔喘息。
賀知遙沒說話,牙關(guān)緊咬,喉嚨里全是血腥味,他猛地拐進一條由兩個集裝箱夾出的狹窄縫隙,縫隙盡頭被一堆銹蝕的廢鐵和漁網(wǎng)堵死。
心臟瞬間沉到谷底,他猛地轉(zhuǎn)身,把賀知辰死死護在身后,后背緊貼著冰冷濕滑的集裝箱壁。
賀琳國龐大的身影已經(jīng)堵在了縫隙入口,截斷了最后的光線。
昏黃的路燈光從他身后斜照過來,勾勒出他扭曲猙獰的臉。
汗水酒水和油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順著深陷的眼窩和通紅的顴骨往下淌,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賀知遙身后的賀知辰。
“跑?。拷又馨??”賀琳國咧開嘴,露出黃黑的牙齒,笑容帶著殘忍的興奮。
他掂量著手里的銹鐵鏈,鏈條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
“把錢交出來!還有那個小崽子!敢告狀?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們,什么叫規(guī)矩!”他猛地一掄鐵鏈,銹蝕的鏈條帶著風(fēng)聲,狠狠抽在旁邊的集裝箱壁上!
“咣——?。?!”
巨大的金屬撞擊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炸開,震耳欲聾,鐵屑和銹渣簌簌落下。
賀知辰被這巨響嚇得尖叫一聲,死死抱住了賀知遙的腰。
賀知遙只覺得耳膜嗡嗡作響,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覺到弟弟的恐懼,他死死盯著賀琳國,喉嚨里發(fā)出威脅般的嘶吼,身體微微下蹲,肌肉繃緊,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叫囂著反抗。
賀琳國顯然被這反抗的姿態(tài)激怒了,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眼神里的暴戾瞬間點燃。
“找死!”他咆哮著,再次掄起鐵鏈,這一次,目標(biāo)直指賀知遙的頭顱,銹蝕的鏈條撕裂空氣,帶著死亡的氣息呼嘯而來。
賀知遙瞳孔驟縮,他想推開弟弟,但身體被死死抱著。
躲閃的空間幾乎為零,他只能猛地側(cè)身,試圖用肩膀硬扛。
就在銹鐵鏈帶著千鈞之力即將砸落的瞬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集裝箱堆疊的陰影高處無聲滑落,動作快得幾乎融入夜色,落地時屈膝緩沖,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緊接著腳尖在濕滑的地面猛地一蹬,直撲賀琳國持鏈的手腕。
賀琳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賀知遙身上,根本沒察覺到身后致命的威脅。
直到手腕傳來一陣鉆心劇痛,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粗壯的手腕,力量很大,竟讓他揮動鐵鏈的動作硬生生停滯在半空。
“呃??!”賀琳國痛吼出聲,他驚駭?shù)嘏ゎ^,渾濁的眼睛里映出一張冷峻的臉。
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這里,如同陰影本身,身上的黑色外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只有那雙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
“松手”裴聽瀾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穿透賀琳國的痛呼和鏈條的嘩啦聲。
賀琳國短暫的驚駭瞬間被暴怒取代,手腕的劇痛和酒精徹底燒毀了他殘存的理智。
“操你媽的小雜種!”他狂吼著,左手攥成醋缽大的拳頭,裹挾著全身的蠻力和酒氣,朝著裴聽瀾的太陽穴狠狠砸去。
裴聽瀾扣著賀琳國右手腕的手指猛地發(fā)力一擰,同時身體如同游魚般不可思議地一滑,側(cè)身避開了那記致命的直拳。
賀琳國的拳頭擦著裴聽瀾的額角呼嘯而過,帶起的拳風(fēng)掀起了他幾縷黑發(fā)。
賀琳國全力一擊落空,又被手腕劇痛牽引,龐大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向前踉蹌?chuàng)淙ァ?/p>
裴聽瀾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借著賀琳國前撲的勢頭,他閃電般抬起膝蓋,精準(zhǔn)狠辣地撞向賀琳國毫無防備的肋下軟肋。
“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賀琳國眼珠猛地暴突,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怪異的“嗬”聲!劇痛瞬間抽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氣,痛苦地蜷縮起來,手里的銹鐵鏈也終于脫手,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
裴聽瀾的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拖沓,在賀琳國彎腰蜷縮的瞬間,他右手如刀,快如閃電,一記凌厲的手刀精準(zhǔn)地劈在賀琳國的后頸上。
“砰!”沉重的悶響。
賀琳國連哼都沒哼一聲,龐大的身體轟然倒地,臉朝下重重砸在濕滑油膩的柏油路面上,濺起一小片污水。
徹底不動了,只有身體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微微抽搐,喉嚨里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狹窄的集裝箱縫隙里,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賀知辰的抽噎聲停了,他死死抓著哥哥的衣服,眼睛瞪得滾圓,又看向那個站在陰影邊緣得可怕少年。
賀知遙的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
后背緊貼著冰冷的集裝箱壁,冷汗浸透了里面的衣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看著裴聽瀾。
裴聽瀾站在賀琳國倒下的地方,微微垂著眼,看著地上那灘毫無聲息的龐大軀體,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他甩了甩剛才劈砍賀琳國后頸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紅。
然后,他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根沾滿油污和銹跡的鐵鏈,隨手扔進了旁邊一堆廢棄漁網(wǎng)里,發(fā)出沉悶的嘩啦聲。
做完這一切,裴聽瀾才轉(zhuǎn)過身,目光投向縫隙深處的賀知遙和賀知辰。
他的視線在賀知辰掛著淚痕的臉上短暫停留,然后落回賀知遙身上。
賀知遙也看著他,兩人之間隔著倒地的賀琳國,隔著濃重的夜色和刺鼻的氣味。
江風(fēng)穿過集裝箱的縫隙,嗚咽著,卷起地上的灰塵和碎屑。
裴聽瀾的目光掃過賀知遙被汗水浸濕的額發(fā),掃過他因為劇烈喘息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他緊握著弟弟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那雙手在微微顫抖。
裴聽瀾什么都沒問,他抬起手,對著賀知遙身后那條被堵死的縫隙,很輕地指了一下,然后轉(zhuǎn)向自己來的方向,那條通往碼頭外側(cè)相對開闊的路。
“走”他只說了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賀知遙耳邊。
賀知遙的呼吸滯了一下,他看著裴聽瀾的眼睛,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
賀知辰怯生生地拽了拽哥哥的衣角,賀知遙猛地回過神。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腥味的空氣涌入肺葉,壓下翻騰的血氣。
他不再看地上昏死的父親,也不再看裴聽瀾,只是用力握緊了弟弟的手腕,啞聲說:“走!
他拉著賀知辰,腳步有些虛浮地從裴聽瀾身邊快步走過,走向那條通往碼頭外側(cè)的路。
經(jīng)過裴聽瀾身邊時,他聞到了對方身上如同雪松般的氣息,混雜著一絲極淡的鐵銹味。
賀知辰幾乎是緊貼著哥哥的身體,低著頭,不敢看旁邊那個沉默的少年。
裴聽瀾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看他們離開的背影。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右手的手背上,剛才砸在賀琳國肋下時,指關(guān)節(jié)蹭破了皮,在昏暗的光線下滲出一點暗紅的血珠,混著地上的油污。
賀知遙拉著弟弟走出集裝箱堆場的陰影,踏上相對開闊的碼頭邊緣。
江風(fēng)猛地灌過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得他一個激靈,他回頭看了一眼。
裴聽瀾還站在那片陰影里,背對著他們,他正低著頭,從外套口袋里摸出那方熟悉的深藍色手帕。
手帕的一角被咬在齒間,他用左手有些別扭地展開它。
昏黃的路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cè)臉線條和微微蹙起的眉頭,他拿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拭著手背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傷口和污跡。
動作專注,賀知遙的腳步停住了,他站在碼頭邊緣的風(fēng)里,看著陰影里那個沉默擦拭傷口的背影。
江水的嗚咽聲和遠處貨輪模糊的汽笛聲還有身后賀知辰壓抑的啜泣聲,似乎都變得遙遠。
只有那個背影,在昏黃破碎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絕。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最終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他猛地轉(zhuǎn)回頭,拉著還在發(fā)抖的弟弟,不再停留,快步朝著碼頭外有光亮和人聲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腳步沉重。
身后,集裝箱堆場的陰影深處。
裴聽瀾擦干凈了手背上最后一點血跡和油污,深藍色的手帕邊緣染上了一小片污濁。
他垂眼看了看,將手帕隨意地折了兩下,塞回口袋,然后,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冷光瞬間照亮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他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得很快。
“是我”裴聽瀾的聲音很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七號碼頭,靠近廢棄集裝箱堆場,賀琳國醉酒滋事,意圖傷人,人昏了,報警處理”
他報完地址,沒等對方回應(yīng),直接掛斷了電話,屏幕光熄滅,他的臉重新隱入昏暗。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賀知遙和賀知辰消失的方向。
碼頭的入口處空蕩蕩的,只有路燈投下的慘白光暈,江風(fēng)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
他轉(zhuǎn)身,沒有再看地上昏死的賀琳國一眼,邁開腳步,朝著與賀知遙離開方向相反的碼頭黑暗處走去。
身影很快被濃重的夜色和彌漫的霧氣吞沒,消失不見,只有江風(fēng)嗚咽依舊,吹過銹蝕的錨鏈和廢棄的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