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強(qiáng)行套上了固定的模板,在江沉不容置疑的安排下,刻板地向前滾動。
清晨七點半,門鈴會準(zhǔn)時響起,分秒不差。我打開門,江沉永遠(yuǎn)已經(jīng)站在門外。他通常只穿著簡單的深色高領(lǐng)毛衣或襯衣,外面套一件剪裁利落的羊毛大衣,手里拎著還冒著熱氣的早餐紙袋——有時是溫?zé)岬亩節(jié){和剛出籠的蟹黃湯包,有時是西式的熱牛奶和牛角包。他很少說話,只是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像在確認(rèn)什么,然后簡潔地吐出兩個字:「走吧。」
樂團(tuán)排練廳的巨大空間里,空氣總是混合著松香、舊樂譜紙張和無數(shù)種樂器本身散發(fā)出的、難以名狀的復(fù)雜氣息。我依舊坐在屬于我的那架斯坦威鋼琴前,深藍(lán)色的長袖演出服袖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手腕上的紗布。手指觸碰到冰涼的象牙琴鍵,熟悉的僵硬感再次襲來。勃拉姆斯《D 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沉重的和弦在指尖下艱難地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綁著鉛塊,每一次抬手落下都牽扯著腕部被紗布覆蓋下的、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一陣陣細(xì)密的、令人煩躁的刺痛。
「停?!?/p>
指揮臺上傳來江沉清晰的聲音。整個樂團(tuán)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也或多或少地掠過我。
「第二樂章,第 87 小節(jié),鋼琴進(jìn)入?!菇恋哪抗庠竭^整個樂團(tuán),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他手中的指揮棒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微微抬起,指向我,「林霽,你的旋律線,太沉了。勃拉姆斯的沉思,不是墜入深淵。試著……讓聲音浮起來一點。」
浮起來?談何容易。胸腔里像塞滿了浸透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滯澀。指尖下的旋律帶著無法擺脫的、源自骨髓的陰郁,像深秋的冷雨,連綿不絕地落下。我試圖調(diào)整指尖的力度,讓那沉重的和弦?guī)弦稽c微弱的亮色,但手腕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滯重感像無形的枷鎖,死死地禁錮著每一個音符。
「還是不對?!菇恋穆曇粼俅雾懫?,沒有不耐,只有一種近乎嚴(yán)苛的專注。他放下指揮棒,竟直接從指揮臺上走了下來。皮鞋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沉穩(wěn)的回響,一步步穿過安靜得落針可聞的樂團(tuán),徑直朝我走來。
排練廳里所有樂手的目光都追隨著他。好奇的,探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的身體瞬間繃緊,指尖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掌心。他要做什么?當(dāng)眾指出我的不足?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刻意隱藏的虛弱?
他停在我的鋼琴旁,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那黑白分明的琴鍵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關(guān)注的對象。
「這里,」他伸出右手,修長的食指指向樂譜上的一串音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排練廳,「旋律動機(jī)重復(fù),但情緒需要遞進(jìn)。想象一下,」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不是向下陷落,而是……在黑暗中摸索,指尖觸碰到了一縷很細(xì)很細(xì)的光線。很微弱,但存在?!?/p>
他的話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絲微瀾。摸索……光線?
就在我怔忡的瞬間,他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動作。他沒有再說話,而是非常自然地、極其自然地俯下身來。他的左手,那只常年握指揮棒、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覆蓋在了我放在琴鍵上方、因為緊張和疼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手背上。
掌心溫?zé)?,帶著薄繭的粗糙感,透過我手背的皮膚清晰地傳來。那溫度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手臂的僵硬和腕部的刺痛。一股巨大的暖流,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力量,從他掌心傳遞過來,沿著手臂的神經(jīng),一路向上,蠻橫地沖撞著我冰封麻木的感官。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他覆蓋著我的手,沒有用力按壓,只是那樣穩(wěn)穩(wěn)地、帶著支撐意味地貼著。然后,他引導(dǎo)著我的手指,輕輕地落回琴鍵上。他的指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引導(dǎo)力,并非控制我的動作,更像是在傳遞一種感覺,一種方向。
「現(xiàn)在,再試一次?!顾穆曇糍N著我的耳側(cè)響起,低沉,溫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dǎo),「跟著我的力,不要對抗。感受那線光?!?/p>
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帶著他身上熟悉的、干凈的皂角氣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他覆蓋著我手背的那只溫?zé)岬氖终粕稀V讣庀卤涞那冁I似乎也染上了溫度。我?guī)缀跏菓{著一種本能,跟隨他手掌傳遞來的那極其細(xì)微的、向上的牽引力,再次按下了那串音符。
這一次,琴聲流淌出來。依舊是勃拉姆斯,依舊帶著沉思的底色,可那沉重的、下墜的感覺似乎真的……淡去了一絲?音符之間仿佛有了一絲微弱的空隙,一絲喘息的空間。雖然依舊稱不上明亮,但不再像之前那樣,是徹底的、令人絕望的泥沼。
我聽到排練廳里響起幾聲極其輕微的、帶著驚訝和贊許的吸氣聲。樂手們交換著眼神。
江沉的手掌在我彈完那一個小節(jié)后,極其自然地收了回去,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接觸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教學(xué)示范。他直起身,目光掃過整個樂團(tuán),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說了一句:「好,保持這個感覺。我們繼續(xù)?!?/p>
他轉(zhuǎn)身,步伐沉穩(wěn)地走回指揮臺。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鋼琴前,手背上那殘留的、灼人的溫度久久不散,像一枚滾燙的烙印。腕部的疼痛似乎被那溫度奇異地麻痹了,心跳卻失去了原有的節(jié)奏,在胸腔里雜亂無章地擂動。
排練結(jié)束,夕陽的余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給排練廳染上一層溫暖的金橙色。樂手們收拾樂器的聲音、輕松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結(jié)束一天工作的松弛感。我獨自坐在鋼琴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琴鍵,發(fā)出幾個不成調(diào)的音符,心頭卻像壓著一塊石頭。腕部的紗布下,那熟悉的、令人焦躁的癢痛感又開始隱隱作祟,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螞蟻在啃噬,無聲地催促著某種早已習(xí)慣的「釋放」。
我收拾好樂譜,習(xí)慣性地落在人群最后,低著頭,只想快點回到那個能隔絕一切的公寓。剛走出排練廳側(cè)門,手臂卻被一只溫?zé)岫辛Φ氖终莆兆×恕?/p>
江沉不知何時已經(jīng)等在那里。他換下了指揮時的西裝,穿著簡單的深灰色羊絨衫和黑色長褲,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我跟上,手掌依舊穩(wěn)穩(wěn)地握著我的上臂,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力道,卻并不粗暴。
「去哪?」我的聲音有些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我并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一個人待著,獨自面對那蠢蠢欲動的黑暗。
「復(fù)診?!顾院喴赓W,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拉著我徑直走向停車場。他的車是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低調(diào)而沉穩(wěn)。
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傍晚的車流。車廂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細(xì)微的送風(fēng)聲和窗外城市的喧囂。江沉專注地開著車,側(cè)臉在夕陽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他沒有試圖找話題閑聊,這份沉默反而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點點。
然而,手腕下那隱秘的癢痛感并未因環(huán)境的改變而消失,反而在寂靜中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難以忍受。像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鉤子在皮肉下翻攪,拉扯著我的理智。我放在腿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尖隔著長袖布料,用力地、反復(fù)地按壓著紗布覆蓋下的傷口邊緣,試圖用更強(qiáng)烈的物理痛感去壓制那源自內(nèi)心的、更難以名狀的焦灼和空洞。
這個動作很細(xì)微,我的頭也一直偏著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別按?!?/p>
低沉的聲音突然在安靜的車廂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我身體一僵,按壓的動作瞬間停住。指尖還停留在袖口下那微微凸起的紗布邊緣。一股強(qiáng)烈的羞恥感猛地涌上來,燒得耳根發(fā)燙。他看見了?他一直在注意?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對上他透過后視鏡看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清明,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狽和試圖隱藏的失控前兆。鏡片后的眼神沉沉的,沒有指責(zé),卻帶著一種無聲的警示和一種沉重的了然。
「快到了。」他移開目光,重新看向前方道路,聲音恢復(fù)了平穩(wěn),仿佛剛才那兩個字只是我的幻覺,「忍一下?!?/p>
車子最終停在一家環(huán)境清幽的私人心理診所樓下。復(fù)診的過程冗長而疲憊。面對醫(yī)生溫和卻步步深入的詢問,我像被剝開一層層外殼,每一次回答都耗費巨大的心力。江沉一直安靜地坐在診室外的等候區(qū),沒有進(jìn)來打擾,但我知道他就在一墻之隔的地方。這種存在感本身就像一種無形的壓力,也像一種奇特的支撐。當(dāng)醫(yī)生最終在病歷上寫下新的處方,叮囑著按時服藥、注意觀察情緒波動時,我?guī)缀跤蟹N虛脫的感覺。
走出診室,江沉立刻站起身迎了上來。他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藥袋,目光快速掃過我略顯蒼白的臉,什么也沒問,只說:「走吧,送你回去?!?/p>
回到那間熟悉的、光線昏暗的公寓,疲憊感像潮水般將我淹沒。我把自己摔進(jìn)沙發(fā)里,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江沉沒有立刻離開。他走進(jìn)廚房,很快傳來燒水的聲音。片刻后,他端著一杯溫水和一個小藥盒走出來,里面是醫(yī)生剛開的新藥片和幾粒白色的維生素片——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將藥片分好。
「吃藥。」他把水杯和藥盒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看著那幾粒藥片,胃里一陣莫名的翻攪。又是這些。吃了這么久,世界依舊是灰的,痛苦依舊盤踞在骨髓里。一種強(qiáng)烈的、毫無道理的抗拒感升騰起來。我偏過頭,不去看那藥盒,聲音悶悶的:「放著吧,我待會兒吃?!?/p>
江沉沒有動。他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蛷d里只開了沙發(fā)旁的一盞落地?zé)簦饩€勾勒出他沉默而極具壓迫感的輪廓。他沒有像在排練廳那樣靠近,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那樣站著,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無聲的、卻重逾千斤的堅持。
空氣再次凝固了。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手腕下的癢痛感似乎又開始蠢蠢欲動,混合著心底那股無名的煩躁和抗拒,像一團(tuán)亂麻越纏越緊。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后槽牙咬緊的力度。
不知僵持了多久,久到我?guī)缀跻獢∠玛噥?,?zhǔn)備伸手去拿那該死的藥片時,江沉動了。
他忽然彎下腰。動作快得我來不及反應(yīng)。
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下一秒,一個溫?zé)岬摹е蝗葜靡闪Χ鹊奈?,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我的額頭上。不是輕柔的觸碰,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帶著某種宣告意味的印刻。那觸感干燥、溫暖,帶著他唇瓣的柔軟,像一塊烙鐵,瞬間燙穿了我所有的抗拒和盔甲。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額頭上被觸碰的地方傳來清晰的、灼人的溫度,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很快直起身,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接觸從未發(fā)生。他的目光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重新落回茶幾上的藥盒。
「現(xiàn)在,吃。」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像命令,又像某種堅不可摧的支撐。
所有的抵抗,所有的煩躁,在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帶來的巨大沖擊下,瞬間土崩瓦解。我?guī)缀跏菣C(jī)械地伸出手,拿起藥盒,將里面的藥片倒進(jìn)嘴里,然后端起水杯,仰頭灌了下去。溫水流過喉嚨,帶走了藥片的苦澀,卻帶不走額頭上那清晰殘留的、滾燙的觸感。
他看著我咽下藥片,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才微微放松了一絲。他拿起桌上的藥盒和水杯,轉(zhuǎn)身走向廚房清洗。水流聲嘩嘩地響起。
我呆呆地坐在沙發(fā)里,手指無意識地?fù)嵘献约旱念~頭。那里,仿佛還殘留著被火焰灼燒過的印記。
日子在江沉近乎嚴(yán)密的「管控」下,像一條被強(qiáng)行疏浚的河道,雖然依舊流淌著灰暗的水,但至少不再淤塞泛濫。清晨的準(zhǔn)時接送,排練廳里他洞悉一切卻總能精準(zhǔn)引導(dǎo)的目光,每晚盯著我服下的藥片,以及手腕上傷口結(jié)痂、脫落、留下淺粉色新痕的過程……一切都刻板地重復(fù)著。額頭上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帶來的灼熱感,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漣漪早已平息,但那微妙的、無法言喻的悸動,卻像暗流,悄無聲息地改變著水底的生態(tài)。
手腕上的紗布終于徹底拆掉了。新生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脆弱而敏感的粉紅色,在深色長袖的襯托下格外顯眼。排練廳里,拉赫瑪尼諾夫《C 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那恢弘而悲愴的旋律在指尖下奔涌。這首曲子本身就帶著沉甸甸的情感負(fù)荷,每一個和弦都像命運的重錘。
「第三樂章,引子部分,鋼琴!」江沉的聲音從指揮臺上傳來,穿透樂團(tuán)恢弘的鋪墊,「力量!林霽,我需要你整個身體的力量注入進(jìn)去!不是手腕!是這里——」他的指揮棒有力地指向他自己的胸膛,目光灼灼地鎖定我,「用你的后背!用你的肩膀!讓力量從大地傳遞上來!」
他的話語帶著強(qiáng)烈的煽動性。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將身體的力量調(diào)動起來,匯聚到指尖。然而,當(dāng)手腕需要承受連續(xù)的重力敲擊時,那新生的疤痕組織下,依舊傳來一陣清晰的、牽扯的刺痛感。指尖的力量瞬間一泄,本該如同驚濤拍岸般的和弦,在最高點處泄了氣,變得綿軟模糊。
「停!」江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放下指揮棒,再次大步流星地從指揮臺走了下來。排練廳里瞬間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凝滯。
他幾步就跨到了鋼琴旁,高大的身影帶來熟悉的壓迫感。他沒有說話,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掃過我下意識想要蜷縮起來護(hù)住的手腕,又落回我的臉上。
「力量斷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你在保護(hù)它?!顾醚凵袷疽饬艘幌挛业氖滞?,沒有點破,但意思不言而喻,「拉赫瑪尼諾夫不需要憐憫,尤其不需要你對自己傷口的憐憫。」
他的話像鞭子,抽打在我試圖掩蓋的脆弱上。臉頰瞬間有些發(fā)燙。保護(hù)?是的,那細(xì)微的刺痛讓我本能地收力了。
就在我試圖辯解或再次嘗試時,江沉做出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動作。他沒有再用手覆蓋我的手背,而是直接繞到了我的身后。
他的胸膛,溫?zé)岬?、堅實的胸膛,毫無預(yù)兆地貼上了我的后背。
我的身體猛地僵直!隔著兩層薄薄的演出服布料,他身體的溫度和心跳的震動清晰無比地傳遞過來。像一股強(qiáng)大的暖流瞬間注入冰封的軀體。他的雙臂從我身體兩側(cè)伸過,手掌沒有觸碰我的手,而是穩(wěn)穩(wěn)地、有力地落在了我繃緊的、因為發(fā)力而微微顫抖的雙肩上。
掌心寬厚,帶著熟悉的薄繭感,隔著衣服熨帖在我的肩胛骨上。那觸感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支撐力量,仿佛瞬間卸下了我肩上無形的千斤重?fù)?dān)。一股強(qiáng)大的暖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從他接觸的每一個點蔓延開來,包裹住我僵硬的身體。
「別管它?!顾穆曇糍N著我的后頸響起,低沉,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皮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聽我的。力量,從這里開始——」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掌微微施加了一點向下的、沉穩(wěn)的力道,引導(dǎo)著我的脊柱和雙肩下沉,仿佛要將我釘在琴凳上,與大地連接,「蓄力?!?/p>
他的引導(dǎo)清晰而有力。我?guī)缀跏潜灸艿馗S他的力道調(diào)整坐姿,肩背沉下,腰背挺直,感覺力量真的從坐骨向下扎根。
「然后,」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鼓動性,像點燃引線的火花,「釋放!」
隨著他最后兩個字?jǐn)蒯斀罔F地落下,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掌猛地一壓一推!一股強(qiáng)大而沉穩(wěn)的力量透過他的掌心,瞬間貫通了我的肩背、手臂!
幾乎是同時,我的手指帶著那股被引導(dǎo)、被灌注的力量,重重地砸向琴鍵!
轟——!
一個飽滿、恢弘、帶著金屬般質(zhì)感和撕裂般情感的和弦,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fā),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轟然炸響在排練廳巨大的穹頂之下!那聲音如此純粹,如此磅礴,仿佛掙脫了所有束縛,帶著靈魂深處的嘶吼和渴望,直沖云霄!整個樂團(tuán)的演奏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石破天驚的琴聲震得停滯了一瞬。
巨大的聲浪在空氣中回蕩、震顫。我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琴弦劇烈的嗡鳴,順著手指、手臂,一直傳到被江沉掌心熨帖著的肩膀,再順著脊柱傳遍全身。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釋放感!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那些沉甸甸的陰郁和痛苦,仿佛都隨著這驚天動地的一擊,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腕部的刺痛感,在那一瞬間,竟然被這巨大的聲浪和奔涌的情感洪流完全淹沒了!
我保持著按下和弦的姿勢,微微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掙脫束縛。整個排練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充滿力量與爆發(fā)的一刻震懾住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江沉胸膛的起伏,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掌依舊沉穩(wěn)有力,沒有立刻松開。他微微低下頭,溫?zé)岬暮粑鬟^我的耳廓,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因激動而微微的沙啞,還有更深的、如同磐石般的肯定:
「就是這樣,林霽?!顾穆曇粝衽鳎乙虮l(fā)而微微顫抖的身體,「這才是你的聲音。讓它響徹云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