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絨的窗簾厚重如凝固的夜色，將正午的陽光濾成曖昧的金紅色，斜斜地淌在波斯地毯上。
地毯的花紋繁復得像一場迷夢，纏枝蓮與卷草紋交織纏繞，每一根絨毛都吸飽了昂貴的清潔劑氣味，混合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雪茄與香檳氣息——那是一種被精心調(diào)制過的馥郁，卻像濕棉被一樣壓在胸口，構成這間豪華套房獨有的、令人窒息的精致。
我跪在地板上，用一塊雪白的抹布細細擦拭著黃銅燭臺的底座。指尖下的金屬冰涼光滑，映出我低垂的、毫無波瀾的臉。
鬢角的碎發(fā)被發(fā)網(wǎng)一絲不茍地攏起，露出光潔的額頭，而那雙本該含著水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靜。漿洗得筆挺的女仆裝包裹著身體，領口的蕾絲蹭著鎖骨，像一層薄薄的殼，時刻提醒著我在這里的位置——一個沉默的、功能性的存在，如同房間里的任何一件家具。
燭臺的雕花縫隙里卡著一絲灰塵，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摳出來，動作虔誠得像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
主人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總是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里藏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審視。
此刻他正站在吧臺邊，指尖夾著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塊在杯壁撞擊出清脆的聲響，與墻上古董掛鐘的滴答聲交織成一種慵懶的節(jié)奏。他側耳聽著門口的動靜，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咔噠?！?/p>
門鎖轉動的輕響像一根細針，刺破了房間里濃稠得化不開的寂靜。主人臉上瞬間堆起的熱情笑容，像劣質畫布上突然抹上的艷色，與他平日里對我說話時的淡漠判若兩人。他那雙總是藏在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此刻亮得有些刺眼，皮鞋踩在波斯地毯上，悄無聲息得像只蓄勢的貓。
“老周，可算把你盼來了！”他的聲音里裹著刻意的熱絡，尾音微微上揚，在空曠的房間里蕩出細碎的回音。
進來的客人是個體態(tài)微胖的男人，休閑西裝的領口松垮著，領帶像條沒精打采的蛇掛在頸間。他臉上泛著酒后的潮紅，眼神里帶著幾分熟稔的油滑，目光掃過房間時，像用指尖劃過昂貴的絲綢，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評估?！奥飞隙?，你這地方還是這么難找，跟個秘密據(jù)點似的。”他拍了拍主人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像在確認一件物品的質地。
“要的就是這份清凈?！敝魅诵χ嘏乃募绨颍D身走向吧臺時，我瞥見他西裝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盤上的碎鉆在頂燈下發(fā)著冷光?！皝?，嘗嘗我剛收的這瓶單一麥芽，十五年的陳釀，懂行的都說這口感絕了?！?/p>
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出溫柔的弧線，冰塊碰撞的輕響與墻上古董掛鐘的滴答聲交織，像一首慵懶的催眠曲。他們的談話聲不高，像兩團黏稠的影子在房間里浮動，話題從股市的紅綠曲線滑到某個明星的緋聞，偶爾爆出的低沉笑聲，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幾圈轉瞬即逝的漣漪。
我繼續(xù)埋頭擦拭黃銅燭臺，指尖反復摩挲著雕花的紋路。燭臺底座的銅銹已經(jīng)積了層薄痂，指甲摳上去時，會帶下一點青綠色的粉末，沾在雪白的抹布上，像塊突兀的疤痕。這是我在這里學會的生存法則——把自己變成一件不會說話的家具，一塊模糊視線的背景板，讓所有注意力都從身上滑過，就像水珠從打蠟的桌面滾落。膝蓋跪在地毯上的地方已經(jīng)發(fā)麻，像壓著塊浸了水的海綿，但我不敢動，只能借著擦拭的動作，悄悄調(diào)整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杯酒見了底，也許只是墻上的掛鐘跳了一格。
談話聲突然斷了，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剪斷的線。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成冰，連掛鐘的滴答聲都變得格外刺耳，一下下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下意識地抬起頭，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縮成一團。主人和客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過身，兩道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牢牢地釘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沒有了剛才的談笑風生，只剩下赤裸的欲望，混雜著權力帶來的漠然，像打量砧板上的肉，掂量著該從哪里下刀。
我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膝蓋因為長時間跪地而僵硬，想站卻站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朝我走過來。地毯吸走了他們的腳步聲，讓他們的靠近帶著一種鬼魅的輕盈，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這女仆看著倒還干凈?！笨腿颂蛄颂蜃齑?，語氣里的輕佻像羽毛搔過皮膚，卻帶著灼人的溫度。他的目光掃過我漿洗得筆挺的領口，像在評估一件商品的成色。
主人沒說話，只是嘴角勾起一抹陰沉的笑。他慢條斯理地解開領帶，絲綢摩擦的輕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像在為一場盛大的屠宰儀式做準備。
接下來的一切，像一場被反復拉扯的噩夢。
我的反抗像蛛網(wǎng)上的掙扎，微弱得可笑。漿洗挺括的女仆裝被粗暴地撕開，布料撕裂的脆響在奢華的房間里炸開，像某種珍貴器物碎裂的聲音。名貴的波斯地毯貼著我的皮膚，冰涼的絨毛蹭過發(fā)燙的身體，卻澆不滅那股灼燒般的屈辱。他們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鼻腔里灌滿了威士忌的醇香與汗味的酸腐，兩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像一記記耳光抽在臉上。膝蓋猛地磕在黃銅燭臺上，鈍重的疼痛順著骨頭往上爬，燭臺搖晃著，銅面上映出我扭曲變形的臉，眼睛里的驚恐像要溢出來。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開始旋轉，無數(shù)碎片般的光斑在眼前晃蕩，像打翻的萬花筒。疼痛和羞恥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漫過頭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玻璃碴般的刺痛。我死死閉著眼，拼命想把自己從這具身體里抽離——想象自己是窗外那片被風吹動的云，是墻上那幅落了灰的油畫，是任何一個能站在高處俯視這場暴行的存在?？善つw上傳來的觸感太真實了，心臟被撕裂的疼太清晰了，連地毯絨毛鉆進指甲縫的癢，都像針一樣扎著神經(jīng)。
……
畫面突然被硬生生扯斷。
像劣質膠片的跳幀，前一秒還是那間令人窒息的豪華房間，下一秒，我站在一片虛無的灰白色里。沒有墻壁，沒有邊界，連聲音都被吞噬了，只有一種鈍重的悲傷彌漫在四周，像浸了水的棉花，壓得胸口發(fā)悶。
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不是通過眼睛看見的，也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靈魂深處傳來的、帶著血痕的認知。就像刻在骨頭上的年輪，不需要刻意回憶，每一圈紋路都清晰得可怕。
那個跪在地上擦燭臺的女仆，那個被按在地毯上無法掙扎的女孩……是我。
所有的感覺在瞬間回籠，不是旁觀者的同情，而是親歷者的切膚之痛。皮膚上火辣辣的灼感，喉嚨里被堵住的嗚咽，心臟被掏空的空洞，還有那深入骨髓的、被玷污的屈辱……一切都無比鮮活，仿佛就發(fā)生在這一刻。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纖細的指節(jié)因為長期勞作泛著紅，指尖還殘留著銅銹的冰涼和布料撕裂的粗糙。它們在微微顫抖，像秋風里的枯葉。再抬頭時，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間房間的模樣——水晶燈的光芒刺得眼睛發(fā)疼，主人金絲眼鏡后的冰冷，客人嘴角流涎的油滑，還有波斯地毯上迅速暈開的、屬于我的淚水……那些細節(jié)像刀刻斧鑿，嵌在意識里，怎么也抹不去。
原來我從來沒離開過。
不是站在外面旁觀，而是被困在那場暴行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承受著永恒的凌辱。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痛苦成了唯一的坐標。
灰白色的空間開始震蕩，四周傳來嗡嗡的回響，像是無數(shù)個聲音在同時哭泣，又像是無數(shù)個靈魂在吶喊。我抱住自己，身體抖得像風中的篩糠，壓抑了太久的哭喊終于沖破喉嚨，帶著血腥味的絕望穿透了這片虛無。
可這哭聲再響，也到不了那個需要被拯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