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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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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最初的記憶,是混亂的黑暗與撕裂的劇痛。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心電監(jiān)測儀單調(diào)而冰冷的滴答聲,像是某種生命倒計時的殘酷讀秒,然后是……徹底的虛無。緊接著,一種全然陌生的感知粗暴地涌入:空氣里彌漫著甜膩的薰衣草香氣,混合著壁爐燃燒松木的煙味,以及某種淡淡的、屬于嬰兒的奶腥氣。

光線刺目,模糊晃動的影像逐漸凝聚成一張巨大、俯視著她的、屬于年輕婦人的臉。這張臉稱得上美麗,金發(fā)在腦后挽成蓬松的髻,鬢角垂落幾縷卷曲的發(fā)絲,藍色的眼睛里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疲憊,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

“哦,我的小可憐,”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赫特福德郡口音,“終于醒了?不哭也不鬧,真是個安靜的小東西。”一只帶著涼意的手,指尖有著薄繭,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動作帶著點例行公事的敷衍。這是班內(nèi)特太太。

瑪麗——她混亂的思維艱難地確認著這個新名字,也確認著自己那縮水到不可思議的、軟綿綿的嬰兒身軀——本能地想要扭開臉,卻只發(fā)出微弱的咿呀聲。巨大的荒謬感淹沒了一切。

上一刻她還是即將畢業(yè)的物理學碩士,在實驗室徹夜核對數(shù)據(jù),下一刻,卻成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被禁錮在這具無法自主的皮囊里,聽著有一點熟悉的語言,身處一個只在泛黃書頁里見過的時代。

她成了班內(nèi)特家的第三個女兒,瑪麗·班內(nèi)特。

浪博恩莊園坐落在赫特福德郡起伏的綠色丘陵之中。莊園本身不大,是一幢喬治亞風格的紅磚建筑,墻壁上爬滿了新綠的常春藤,在早春微寒的風里輕輕搖曳。

寬闊的礫石車道兩旁栽種著高大的橡樹,枝干虬結(jié),投下濃重的陰影。莊園前是一片修剪得并不十分整齊的草坪,邊緣點綴著幾叢玫瑰,此時還只有深綠色的葉子和尖利的刺。

再遠處,便是屬于班內(nèi)特家的田地,田野被古老的樹籬分割成深淺不一的綠色塊,如一塊巨大的、拼湊得并不嚴密的絨毯,一直鋪展到視野盡頭與淡藍色天空相接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著濕潤泥土、青草和遠處林地里腐殖質(zhì)混合的氣息,間或傳來一兩聲牧羊人的吆喝或是云雀高亢的鳴叫,更襯出鄉(xiāng)間的空曠與靜謐。

嬰兒時期的瑪麗,意識是清醒的,軀體卻是沉重的枷鎖。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圍的一切:母親單調(diào)重復的催眠曲,姐姐們在她搖籃邊嬉笑打鬧時帶起的微風,班內(nèi)特太太喋喋不休地談?wù)撝防镱D新來的軍官或鄰居盧卡斯家的女兒夏洛特又長高了多少。

班內(nèi)特先生則多半待在書房里,只有用餐時才露面,臉上常帶著一絲對周遭喧囂的厭倦和微妙的譏誚。

瑪麗努力過。在她那幼小的身軀勉強能支撐起一點表達意愿時,她竭盡全力。當奶媽抱著她經(jīng)過班內(nèi)特先生敞開的書房門,瞥見書桌上攤開的拉丁文典籍時,她伸出藕節(jié)般的小手指著,喉嚨里努力擠出含糊不清但試圖模仿音節(jié)的聲音:“書…書…”

媽媽只是笑著把她的小手按下去:“哦,我的小瑪麗,那可不是你的玩具。”班內(nèi)特先生從書頁上抬起眼,隔著門框投來短暫的一瞥,那目光里沒有驚喜,只有一絲被打擾的不耐,隨即又落回他的書上。

另一次,班內(nèi)特太太正對著鏡子哀嘆自己新添的皺紋,二歲的瑪麗在她腳邊的地毯上,用積木費力地搭出一個極其規(guī)整、對稱性遠超普通嬰兒所能為的結(jié)構(gòu)。她仰起小臉,發(fā)出期待的“啊”聲。班內(nèi)特太太的目光掃過,僅僅停頓了一瞬。

“天哪,吉蒂,看看你姐姐搭的,像不像……嗯,像個古怪的小祭壇?真是奇怪的小東西?!彼S即又轉(zhuǎn)向鏡子,憂慮地撫著眼角,“親愛的,你覺得我該試試史密斯夫人推薦的那種面霜嗎?據(jù)說能讓人年輕十歲呢?!?/p>

吉蒂咯咯笑著,莉迪亞手推倒了那“祭壇”?,旣惪粗⒙湟坏氐姆e木,班內(nèi)特太太是靜靜地看著,什么都沒做。小小的胸腔里,那點微弱的、試圖點燃親情的火星,降低了些許。

前世的記憶潮水般涌來——父母離異后各自組建家庭,她像一件被遺忘的行李,輾轉(zhuǎn)在祖父母家和寄宿學校之間。優(yōu)異的成績單換來的是短暫的夸獎和更長時間的遺忘。

那份深入骨髓的對親情的疏離感,在這個新的軀殼里找到了更確鑿的印證。她明白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所求的那種關(guān)注與愛,大約都是奢望。一種近乎宿命的疲憊感攫住了這個幼小的靈魂。

她選擇了沉默和觀察。

瑪麗漸漸長大,那份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疏離感也愈發(fā)明顯。她的五官輪廓在班家一眾姐妹中獨樹一幟。

班內(nèi)特太太生得豐滿艷麗,是典型的英格蘭玫瑰,她的女兒們也大多繼承了這種特征:金發(fā)或栗發(fā),皮膚白皙,臉頰透著健康的紅暈,眼睛是藍色或淺褐色。

唯獨瑪麗,她的頭發(fā)是接近墨玉的深黑色,直而柔順;皮膚是細膩的象牙白,缺乏那種盎格魯-撒克遜式的紅潤;眼睛的形狀狹長,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極深的棕色,看人時總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審視。

班內(nèi)特太太時常會盯著她看,然后發(fā)出那種半是驚奇半是玩笑的喟嘆。

“瞧瞧我們的小瑪麗,”在一次家庭下午茶時,班內(nèi)特太太放下茶杯,目光在瑪麗臉上逡巡,“你確定當年接生的穩(wěn)婆沒抱錯孩子嗎?我親愛的班內(nèi)特先生?看看這黑頭發(fā),這眼睛……活脫脫像個畫報上的東方娃娃!或者……嗯,像只安靜的小貓?”

她咯咯笑著,用手帕掩了掩嘴,轉(zhuǎn)向正和伊麗莎白下棋的丈夫,“親愛的,你說是不是?她跟你那些瓷……”

班內(nèi)特先生正為一步棋凝神思索,聞言只微微抬了下眼皮,目光掠過瑪麗的臉龐,像是審視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跋駟??”

他語氣平淡無波,“我倒覺得她安靜省心得很,這比什么都強。至少不會像某些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正在和吉蒂搶最后一塊杏仁餅干的莉迪亞,“整天吵得我頭疼?!?/p>

瑪麗坐在窗邊的小凳子上,手里捧著一本攤開的《魯濱遜漂流記》——這是她目前能從父親書房里找到的最淺顯的讀物了。

陽光透過格子窗欞,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塊。她沒有抬頭,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仿佛母親那番話和父親隨意的評語,不過是窗外飛過的一只無關(guān)緊要的麻雀。只有握著書頁邊緣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指節(jié)泛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白。她早已學會用這層漠然的外殼,隔絕那些或無心或有意的刀鋒。

食物是另一個戰(zhàn)場。浪博恩的餐桌,總是豐盛得近乎油膩。大塊的烤羊肉滋滋冒著油光,厚實的約克郡布丁吸飽了肉汁,燉菜里漂浮著大塊的根莖和煮得軟爛的肉。

濃重的肉味、奶味和黃油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對于習慣了清淡飲食的瑪麗來說,是一種持續(xù)的考驗。她懷念前世那碗簡單的、撒著翠綠蔥花的陽春面,懷念食物本真的味道。

但她沉默地拿起刀叉,學著姐姐們的樣子切割盤子里的食物。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克服一種微小的不適。她強迫自己適應(yīng)這高熱量、高脂肪的鄉(xiāng)紳飲食,如同適應(yīng)這個陌生的家庭和環(huán)境。

書籍成了她唯一的避風港。班內(nèi)特先生的書房,雖然稱不上汗牛充棟,但也收藏頗豐。從厚重的宗教典籍、拉丁文詩集,到當時流行的小說游記,甚至還有一些蒙塵的哲學著作和基礎(chǔ)的數(shù)學原理書。

瑪麗像個小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溜進這片精神的綠洲。她識字的速度快得驚人,很快就不再滿足于兒童讀物。她貪婪地汲取著文字里的養(yǎng)分,如同久旱的禾苗。

當班內(nèi)特先生發(fā)現(xiàn)這個最不起眼的女兒竟然能安靜地坐在角落,捧著比他腦袋還大的《國富論》讀得津津有味時,也只是挑了挑眉,說了句“隨她去吧”,便不再干涉。這默許,對瑪麗來說,已是莫大的恩賜。

她不僅閱讀,也開始偷偷地寫。用削得尖尖的鵝毛筆,蘸著自制的簡陋墨水(她小心地從廚房弄來一點燈黑和醋混合),在粗糙的練習簿背面,或是一些廢棄信箋的空白處,涂抹下自己的思緒。

有時是模仿她讀過的詩歌,有時是記錄下對莊園周圍景物的觀察:清晨草葉上滾動的露珠如何在陽光下消散,傍晚云霞如何在天際燃燒又冷卻成灰燼,橡樹林在四季中變幻的色彩和姿態(tài)。

更多的時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傾訴欲,關(guān)于前世破碎的記憶片段,關(guān)于眼前這個世界的疏離感,關(guān)于那些盤旋在腦海、無人可訴的念頭。這些文字,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房間五斗櫥最底層的抽屜深處,上面壓著幾件不常穿的襯裙。

她與家人的關(guān)系,便在這日復一日的閱讀和書寫中,沉淀成一種恒溫的、禮貌的淡漠。她會在餐桌上安靜地用餐,在客廳里安靜地做針線(雖然她的針腳總是歪歪扭扭),在家人高聲談笑時安靜地坐在角落看書。她像一個無聲的影子,存在于浪博恩的熱鬧之中,卻又不真正屬于它。

瑪麗十歲生日那天,浪博恩難得有了一絲節(jié)慶的氣氛。班內(nèi)特太太心情頗佳,吩咐廚娘希爾太太烤了一個小巧精致的覆盆子果醬蛋糕,上面插著十支纖細的蠟燭。

餐廳的長桌上鋪上了漿洗得挺括的白色亞麻桌布,擺放著班內(nèi)特家最好的一套藍柳圖案細瓷茶具??諝庵袕浡案獾奶鹣?、紅茶的馥郁,以及壁爐里新添的蘋果木燃燒時散發(fā)的淡淡果香。

“十歲了呢,我們的小瑪麗!”班內(nèi)特太太穿著一件新漿洗過的帶蕾絲邊的晨衣,聲音比平日更顯高亢,“時間過得真快!想想莉迪亞7歲時,已經(jīng)是個漂亮的小美人了?,旣?,你要多向你妹妹們學習才是。”

莉迪亞立刻得意地揚起下巴,吉蒂則湊過去小聲嘀咕著什么,兩人發(fā)出吃吃的笑聲。簡溫柔地笑著,遞過來一小杯牛奶。伊麗莎白坐在窗邊,手里捧著一本書,聞言抬起頭,對瑪麗露出一個友善鼓勵的微笑。

班內(nèi)特先生坐在餐桌主位,慢條斯理地切開一塊火腿,對自己生日的話題顯得興致缺缺。

瑪麗的心跳比平時快了一些。她穿著自己最整潔的一條淺藍色細棉布裙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她鼓起勇氣,從身后拿出一個用干凈的、邊緣有些磨損的灰色包裝紙仔細包裹好的小冊子。紙包用一根細細的麻繩系著,打了一個略顯笨拙的蝴蝶結(jié)。這是她準備了近一個月的禮物——一本她自己裝訂的“故事集”。

冊子不大,只有薄薄的十幾頁,是用父親書房里廢棄的記賬本空白頁裁剪、拼接、縫制而成的。里面是她用最工整的筆跡抄寫的幾個小故事。

有她根據(jù)《魯濱遜漂流記》改編的短篇冒險,主角變成了一個在赫特福德郡森林里迷路的小女孩;有她觀察莊園花園里螞蟻搬家后寫下的寓言;甚至還有一篇帶著點奇幻色彩的小故事,講述一個東方女孩如何乘坐一片巨大的茶葉漂洋過海來到英國。每一個故事后面,她還用稚嫩的筆觸畫了小小的插圖。這是她小心翼翼捧出的一部分內(nèi)心世界,是她試圖建立某種微弱聯(lián)結(jié)的嘗試。

她走到班內(nèi)特先生身邊,雙手捧著那個小冊子,遞了過去。聲音不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爸爸,這個……送給您。我寫的?!?/p>

班內(nèi)特先生正端起他那只厚實的白瓷咖啡杯,杯沿還沾著一點深褐色的咖啡漬。他有些詫異地低頭,看了看女兒遞過來的簡陋紙包,又抬眼看了看瑪麗那張帶著期待、努力維持平靜的小臉。

“哦?”他放下咖啡杯,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隨手接了過來。他解開麻繩,展開包裝紙,露出里面手工粗糙的小冊子。

他隨意地翻動了幾頁,目光在那些工整的字跡和稚氣的插圖上停留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三秒鐘。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既無驚訝,也無欣喜,只有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原來如此”。

“嗯,不錯。”他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今天的天氣。然后,他像是隨手處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將那本凝聚著瑪麗心血的小冊子,放在了餐桌邊緣——正好壓在他剛剛放下的、那杯滾燙咖啡的杯底之下。杯底邊緣殘留的深褐色咖啡液,瞬間在冊子粗糙的灰色封皮上,印上了一個濕漉漉的、刺眼的不規(guī)則圓痕,像一塊丑陋的烙印。

班內(nèi)特先生對此毫無所覺,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盤子里剩下的火腿,拿起刀叉繼續(xù)切割。

瑪麗站在原地,仿佛被釘在了那里。她清晰地看到那滾燙的杯底是如何落下,看到深褐色的液體如何迅速洇開、滲透紙張,看到那個象征著心血和期待的小冊子瞬間被玷污。

一股冰冷的感覺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比浪博恩冬天最凜冽的寒風還要刺骨。餐廳里的一切聲音——班內(nèi)特太太對蛋糕糖霜甜度的評價,莉迪亞和吉蒂的竊笑,簡溫和地勸班內(nèi)特先生去吹蠟燭的聲音——都瞬間變得遙遠而模糊,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

她所有的勇氣,那點微弱的、試圖點亮什么的火星,在那個咖啡漬印下的瞬間,已經(jīng)將要燃到燈芯的根部。

瑪麗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但異常穩(wěn)定。她的手指纖細,指尖冰涼,輕輕地將那個被燙出污痕的小冊子從杯底抽了出來。濕透的紙頁有些黏連,她小心地分開。

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只是默默地、極其安靜地將冊子重新用那張灰色的包裝紙包好,細心地撫平褶皺,重新系好那個笨拙的蝴蝶結(jié),仿佛在完成一項極其重要的儀式。

然后,她將那紙包緊緊抱在胸前,像是抱著一個易碎的、但已經(jīng)失去所有價值的珍寶,轉(zhuǎn)身離開了餐廳。她小小的背影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瑪麗?”簡在身后輕聲呼喚。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頓,徑直消失在樓梯的拐角。

浪博恩的閣樓,是時間遺忘的角落。它位于主屋的最高處,需要攀爬一段陡峭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木質(zhì)樓梯才能到達。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會發(fā)出令人心驚的吱呀呻吟。

閣樓低矮傾斜,屋頂?shù)南鹉玖捍懵吨?,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和經(jīng)年累月的蜘蛛網(wǎng),像一張張巨大的灰色紗幔垂掛著。幾扇小小的老虎窗鑲嵌在傾斜的屋頂上,窗玻璃蒙著厚厚的污垢,透進的光線渾濁而微弱,勉強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角落里堆滿了被淘汰的舊家具——瘸腿的椅子、褪色的天鵝絨沙發(fā)、開裂的梳妝臺,還有蒙著白布的祖先畫像,他們嚴肅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仿佛沉默的幽靈??諝饫飶浡鴿庵氐拿刮丁⒒覊m味和舊木材腐朽的氣息。

這里成了瑪麗唯一的王國。

自從那個被咖啡漬玷污的生日之后,她在這里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清理出一小塊靠近老虎窗的角落。從雜物堆里拖出一個三條腿不穩(wěn)、缺了一條腿用幾塊舊磚頭墊穩(wěn)的矮桌,又從舊沙發(fā)里掏出一把填充物還算完整的矮凳。

她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舊窗簾布鋪在桌上,又從廚房偷偷拿上來一個缺了口的陶土碗,權(quán)當筆洗。最重要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藏好了一小疊相對干凈、質(zhì)地也堅韌些的紙(有些是從舊賬簿上撕下來的)

在這里,她不再僅僅是閱讀,而是瘋狂地書寫。最初,依舊是那些帶著個人印記的故事和觀察。

她寫浪博恩花園里一株在早春料峭寒風中倔強綻放的白色山茶花,花瓣潔白無瑕,卻在無人注視的角落悄然凋零;寫梅里頓集市上那個衣衫襤褸、眼神卻異常明亮的賣唱老人,他的歌聲像粗糙的砂紙,磨過喧囂的人群;寫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如何洗刷赫特福德郡的田野,空氣中充滿了泥土翻卷的腥氣,雨點砸在橡樹葉上,發(fā)出千軍萬馬奔騰般的轟鳴。

但漸漸地,前世的學識如同被封印的泉水,在這無人打擾的寂靜里,開始沖破記憶的閘門,汩汩涌出。一種更強大、更精確、更冰冷的力量開始支配她的筆尖。

那些被咖啡漬玷污的、屬于小女孩的感傷文字旁邊,開始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符號。一行行流暢而陌生的英文字母組合成她前世熟悉的術(shù)語:Force(力)、Acceleration(加速度)、F=ma……她用簡陋的工具,在粗糙的紙頁上畫下清晰的幾何圖形:完美的圓、精確的三角形、復雜的多面體展開圖,旁邊標注著角度和邊長。

她甚至開始嘗試推演一些基礎(chǔ)的公式,筆跡因?qū)W⒍@得格外用力,墨水常常洇開。她不再滿足于描述風景,而是試圖用數(shù)學的語言去解構(gòu)它:計算晨霧在特定溫度濕度下的凝結(jié)速度,估算溪流在重力作用下的流速變化,分析不同樹種葉片形狀與陽光吸收效率的關(guān)系。

閣樓成了她思想的實驗室。她的文字在黑暗中瘋長,如同無人照料、卻生命力驚人的藤蔓,沿著布滿灰塵的墻壁和傾斜的屋頂,無聲地蔓延、纏繞、覆蓋。

那些沾滿污跡的稿紙,一張張積累起來,被她用麻繩仔細地捆好,藏在那個瘸腿矮桌最底層的隔板下面,與灰塵和蛛網(wǎng)為伍。

浪博恩的日子依舊按照它固有的、略顯沉悶的節(jié)奏流淌。班內(nèi)特太太依舊為女兒們的婚事和鄰居們的閑話操心,簡的美貌和溫柔是她的驕傲,伊麗莎白的聰慧偶爾讓她頭痛卻也暗自得意,莉迪亞和吉蒂的活潑(在班內(nèi)特太太看來是“青春活力”)占據(jù)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旣惖拇嬖诟?,微弱得如同壁爐里燃盡的灰燼。

“瑪麗那孩子,真是越來越安靜了,”班內(nèi)特太太有時會對著盧卡斯太太或者菲利普斯姨媽抱怨,“整天就知道躲在房間里,也不知道在鼓搗些什么。問她,她就說‘看書’??磿磿?,女孩子看那么多書有什么用?能幫她找個好丈夫嗎?瞧瞧她那張臉……”

她習慣性地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和無奈,“還是那么……特別。像個小瓷人兒,冷冰冰的。我真擔心她將來……”

她的擔憂通常會被莉迪亞和吉蒂新近的趣事或者梅里頓的八卦打斷,瑪麗的“問題”也就隨之拋諸腦后。

伊麗莎白是家中唯一對瑪麗的“安靜”感到些許好奇的人。她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妹妹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隔膜,并非單純的羞怯或愚鈍。

她注意到瑪麗偶爾在餐桌上對某些話題(比如父親提到的某本新書)眼中會閃過一絲極快的、不同尋常的光亮,但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也曾試圖在散步時和瑪麗交談,但得到的回答總是簡潔而疏離。

一個深秋的午后,天空是沉郁的鉛灰色,濕冷的空氣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雨。寒風在浪博恩的煙囪和橡樹林間呼嘯,卷起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蛷d里生了火,簡安靜地做著針線,莉迪亞和吉蒂則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要添置什么樣的新緞帶。

瑪麗像往常一樣,在大家注意力轉(zhuǎn)移后,便悄無聲息地溜上了樓。今天,她的大腦異?;钴S。

上午在書房翻閱一本舊的農(nóng)業(yè)年鑒時,里面關(guān)于赫特福德郡不同區(qū)域谷物產(chǎn)量的粗糙數(shù)據(jù),引發(fā)了她強烈的興趣。她匆匆爬上閣樓,點亮那盞小油燈,迫不及待地攤開紙筆。微弱的、跳動的火苗勉強驅(qū)散一小圈昏暗,將她伏案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在布滿蛛網(wǎng)的斜屋頂上。

她沉浸在數(shù)字的世界里。年鑒上的數(shù)據(jù)在她眼中自動排列組合,她嘗試著引入前世的統(tǒng)計方法,計算著不同土壤類型、降雨量對小麥畝產(chǎn)的影響系數(shù)。她畫著坐標軸,標注著數(shù)據(jù)點,試圖擬合出一條趨勢線。鵝毛筆在粗糙的紙面上沙沙作響,留下流暢的公式和符號:∑(求和)、μ(平均值)、σ(標準差)……微積分的概念自然而然地涌入腦海,她開始嘗試建立更復雜的模型,筆尖移動得越來越快。

閣樓的寂靜被突兀地打破。

樓梯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接著是門被推開時鉸鏈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瑪麗?你又躲在這里做什么?媽媽說下面冷,讓你下去烤烤火。”

是伊麗莎白。她裹著一件薄披肩,顯然是被班內(nèi)特太太打發(fā)上來的。她好奇地環(huán)顧著這間昏暗、布滿灰塵的閣樓,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個小小的“書桌”和伏案的瑪麗身上。

瑪麗的動作快得幾乎成了本能。就在伊麗莎白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像是被燙到一般,手臂猛地一掃,將那幾張寫滿密密麻麻符號和圖形的紙攏到桌下。

同時,她一直攤開放在手邊作為“掩護”的一本厚書——帕利牧師的《道德哲學》——被迅速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蓋住了她正在演算的那張紙的大部分。

她轉(zhuǎn)過身,背脊挺直,擋住了桌上剩下的零散紙張,深黑色的眼睛看向門口的伊麗莎白,里面所有的專注和激蕩瞬間消失,只剩下慣常的、深潭般的平靜。

“沒什么,伊麗莎白”她的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禮貌,“只是看書?!?/p>

伊麗莎白站在門口,油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閣樓里灰塵的氣息混合著舊木頭和墨水的味道,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她那雙聰慧、慣于洞察的眼睛,敏銳地捕捉到了瑪麗那一瞬間堪稱迅疾的動作——那幾乎是本能的掩蓋。

她的目光落在瑪麗迅速合上的《道德哲學》上,書頁閉合時帶起一小股氣流,卷動著空氣中細小的塵埃。桌面上并非空無一物,還有幾張散落的紙頁邊緣,暴露在昏光下。她看不真切上面具體是什么,但那絕不是帕利牧師規(guī)整的印刷體,而是一種流暢、密集、帶著奇異幾何感的筆跡,像某種神秘而陌生的符咒。

“看書?”伊麗莎白向前走了一步,木地板在她腳下發(fā)出輕微的呻吟。她微微歪著頭,試圖看清被瑪麗手臂遮擋的桌面下方,“在這么暗的地方?”她的語氣里帶著善意的調(diào)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我以為你會更喜歡《魯濱遜》或者《格列佛》呢??吹枚畣??”

“打發(fā)時間而已?!爆旣惖幕卮鹨琅f簡短,聲音平穩(wěn)得像無風的湖面。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卻悄然收緊了,指甲掐進掌心,帶來一絲細微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表面的無懈可擊。她身體的角度巧妙地擋住了伊麗莎白試圖窺探桌下的視線。

閣樓里一時間只剩下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嗚咽著穿過老橡樹的枝椏,像某種不安的低語。

伊麗莎白凝視著妹妹?,旣惖哪樤诨璋档墓饩€下顯得愈發(fā)蒼白,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卻也像蒙著一層永不消散的薄霧。

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罩裙,在幽暗中幾乎與堆積的陰影融為一體。一種強烈的陌生感攫住了伊麗莎白。眼前這個安靜得近乎透明的妹妹,仿佛并非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是來自某個遙遠、孤寂的星球。她身上有種與這閣樓一樣的氣息——塵封的、凝固的、拒絕被理解的。

“下面……在討論舞會?!币聋惿鬃罱K打破了沉默,語氣放緩了些,帶著一絲試探性的邀請,“媽媽希望我們都去。或許……你也可以試試那條淺藍色的裙子?”她試圖將話題拉回浪博恩日常的軌道。

“知道了,謝謝?!爆旣惔瓜卵酆?,目光落在面前那本厚重的《道德哲學》封面上,仿佛那凹凸不平的燙金字母蘊含著無窮的吸引力。她的姿態(tài),是一種無聲而堅決的逐客令。

伊麗莎白在原地又站了幾秒。閣樓的寂靜和瑪麗周身散發(fā)的那種拒絕交流的氣場,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壁壘。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滿是灰塵的空氣里幾乎微不可聞。

“好吧,”她無奈地說,轉(zhuǎn)身走向樓梯口,“別待太久,這里太冷了。”木樓梯再次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腳步聲漸漸下沉,最終消失在樓下隱約傳來的、屬于莉迪亞的清脆笑聲中。

直到確認伊麗莎白真的離開了,瑪麗緊繃的肩線才幾不可察地松弛下來。她緩緩松開桌下緊握的手,掌心留下了幾道深深的月牙印。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被掃到桌下的稿紙重新拿出來,撫平上面的褶皺。那些微積分的符號、復雜的公式、精確的幾何圖形,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如同她內(nèi)心宇宙中沉默運轉(zhuǎn)的星辰。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終于承受不住濕冷的重負,細密冰冷的雨絲開始飄落,無聲地敲打著蒙塵的窗玻璃。雨滴蜿蜒流下,在污垢上劃出曲折、渾濁的痕跡,模糊了外面陰沉的世界。

瑪麗沒有去理會。她拿起那支磨禿了頭的鵝毛筆,重新蘸了蘸陶碗里烏黑的墨水。筆尖懸停在紙上,片刻的凝滯之后,落下,流暢地接續(xù)著之前被打斷的演算。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持續(xù)而穩(wěn)定的沙沙聲,如同蠶食桑葉,又像某種隱秘的心跳,在這被遺忘的角落,獨自搏動。這聲音淹沒了窗外的風雨,填滿了閣樓空曠的寂靜,成為這個孤絕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回響。


更新時間:2025-08-04 11:2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