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斐花園的舞廳,水晶吊燈的光芒在旋轉(zhuǎn)的裙擺與锃亮的鞋尖上流淌,空氣里彌漫著蜂蠟、昂貴的香水、鮮花的甜膩以及人體蒸騰出的暖融氣息。
簡·班內(nèi)特無疑是這璀璨星河中最奪目的星辰。她淡藍色的紗裙隨著彬格萊先生嫻熟的舞步輕盈飄蕩,金發(fā)在燈光下閃爍如瀑,溫柔的笑意始終掛在唇邊。彬格萊先生的目光幾乎無法從她身上移開,每一次旋轉(zhuǎn)都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每一次低語都引得簡臉頰飛紅。
伊麗莎白·班內(nèi)特則像只靈動的翠鳥,穿梭于不同的舞伴之間。她那身嫩綠色的緞子裙襯得她身姿愈發(fā)輕盈,與威廉·盧卡斯爵士跳時談吐風趣,逗得老爵士哈哈大笑;與一位年輕軍官共舞時步伐輕快,眼神慧黠,引來不少欣賞的目光。
吉蒂則努力模仿著記憶中莉迪亞的張揚,一身過于耀眼的桃紅色和綴滿廉價玻璃珠的裙擺讓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她旋轉(zhuǎn)著,裙擺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然而她的舞步略顯生硬,笑容也有些用力過猛,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些英俊的軍官。
班納特太太則像一只志得意滿的孔雀,在舞廳邊緣的貴婦圈里昂首挺胸,紫紅色的綢緞在燈光下格外刺目?!芭?!親愛的朗格太太!您瞧見了嗎?我們家簡!彬格萊先生今晚幾乎就沒請別人跳過舞!這情意,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麗萃?哦,那孩子就是活潑些,不過您看她跟索恩伯里爵士說話那會兒,爵士都笑了好幾次呢!……瑪麗?”
她提到這個名字時,語調(diào)明顯降了下來,帶著一種刻意的不以為然,目光飛快地掃過舞廳角落,“唉,那孩子性子悶,也就伯爵和爵士他們看她安靜??ㄌ叵壬可倘寺铮倸w要顯得和善些。”她巧妙地說著瑪麗,這個與她不親密的孩子,試圖將焦點重新拉回自己得意的女兒們身上。
朗格太太和菲利普斯姨媽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上附和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那個安靜的角落。
舞廳邊緣,棕櫚樹寬大葉片的陰影下,氣氛截然不同?,旣惏察o地坐在那張絲絨長椅上,膝上攤開著那個皮質(zhì)筆記本,銀筆偶爾在紙頁上劃過,留下簡潔的速寫或寥寥數(shù)語。
愛德華·費茨威廉伯爵并未再次下場,而是帶著妹妹艾米莉亞小姐,在瑪麗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班納特小姐的觀察力令人嘆服,”愛德華的聲音低沉,打破了三人間的靜謐,目光落在瑪麗筆下的線條上——那勾勒的是一位正對著舞伴夸夸其談、唾沫橫飛的鄉(xiāng)紳輪廓,“寥寥數(shù)筆,神韻盡顯?!彼恼Z氣帶著真誠的欣賞。
艾米莉亞饒有興致地探身看著:“天哪,畫得真像!這位是古爾丁先生吧?每次舞會他都能把《紳士雜志》上的觀點復述一遍?,旣愋〗?,您這畫比《倫敦紀事晚報》的諷刺漫畫還要傳神!”她掩口輕笑,對這位能寫出《優(yōu)雅之鑰》的才女充滿了好奇和親近。
瑪麗抬眼,唇角微揚,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意:“不過是無聊消遣,記錄些浮光掠影罷了。費茨威廉小姐對《優(yōu)雅之鑰》中關于洛可可時期裙撐演變的部分似乎格外留意?”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艾米莉亞的喜好。
“正是!”艾米莉亞眼睛一亮,立刻打開了話匣子,“那種繁復到極致的結(jié)構,既是對身體的束縛,又是時代審美的一種奇觀。您書中提到它與社會思潮的關聯(lián),實在發(fā)人深省。我在彭伯里的舊畫冊里還看到過……”
棕櫚樹后自成一方天地,談論著藝術、歷史和書籍,與舞池中央的喧囂浮華格格不入。偶爾有好奇的目光投來,也被伯爵無形中散發(fā)的疏離氣場隔絕在外。
托馬斯·卡特和威廉·索恩伯里爵士則如同靈活的游魚,融入了舞會的主流??ㄌ啬樕蠏熘倘颂赜械摹⑶〉胶锰幍男θ?,游走于梅里頓的鄉(xiāng)紳和商人之間,談論著倫敦最新的商業(yè)動態(tài)和“幽谷”凝脂的口碑,不動聲色地收集著本地信息,也巧妙地傳遞著伯爵一行對赫特福德郡的“善意”與“興趣”。
索恩伯里爵士則更像一位老練的獵人,他端著酒杯,與盧卡斯爵士、朗格先生等人談笑風生,話題從農(nóng)作物的收成巧妙地引向郡內(nèi)的政治傾向,又從赫特福德郡的風景談及議會里關于地方稅收的討論,言語間滴水不漏,卻總能引導話題走向他需要了解的方向。他那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模樣,很快贏得了不少本地鄉(xiāng)紳的好感。
舞廳的另一端,達西先生、彬格萊小姐、赫斯特夫婦以及彬格萊先生(趁著簡去休息的間隙)短暫地聚在一處。
達西身姿挺拔,深色的禮服襯得他面容愈發(fā)冷峻。他的目光如同鷹隼,遠遠地、不動聲色地掃過棕櫚樹下的角落,那里,瑪麗沉靜的側(cè)臉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細膩的瓷器,而伯爵的身影則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查爾斯,”達西的聲音低沉,帶著一貫的冷靜,“費茨威廉伯爵和索恩伯里爵士聯(lián)袂出現(xiàn)在尼日斐,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舞會。索恩伯里在議會海運委員會頗有影響力。”
彬格萊先生剛從與簡共舞的愉悅中回過神,聞言有些茫然:“政治?在這里?達西,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伯爵可能是帶他妹妹來散心的。至于索恩伯里爵士,也許是老朋友聚會?”
“散心?”彬格萊小姐嗤笑一聲,尖刻地插話,扇子扇得飛快,眼神卻牢牢盯著伯爵的方向,“散心需要帶著索恩伯里爵士和那個暴發(fā)戶卡特?還有那位……班納特家三小姐?”她的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意,“看她那副故作清高的樣子,竟然能和他們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她憑什么?”
“卡洛琳,”彬格萊先生有些尷尬地制止妹妹,“瑪麗小姐只是……比較安靜?!?/p>
“安靜?”彬格萊小姐聲音拔高,“我看是深藏不露!還有那個卡特先生,他一個商人,憑什么能攀上伯爵和爵士?他們剛才都去邀請瑪麗跳舞了!這太不尋常了!班納特家……難道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底牌?”她的懷疑如同毒藤般蔓延。
達西沉默著,眉頭微鎖。他無法反駁彬格萊小姐的觀察。瑪麗·班納特今晚展現(xiàn)出的沉靜氣質(zhì),以及她與那些位高權重者的互動,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違和感。
班納特家其他人?他目光掃過正拉著菲利普斯姨媽喋喋不休的班納特太太,舞池中努力表現(xiàn)的吉蒂,以及遠處正與彬格萊先生溫柔對視的簡……不,底牌不在他們身上。謎團似乎都集中在那個最不起眼的瑪麗身上。
她和伯爵之間那種無形的默契,絕不僅僅是“安靜”能解釋的。達西心中第一次對這個他曾經(jīng)忽視的鄉(xiāng)紳小姐,升起了強烈而謹慎的好奇。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身影莽撞地闖入了棕櫚樹下的寧靜。威廉·盧卡斯爵士滿面紅光,帶著一身酒氣和社交場合特有的過度熱情,端著酒杯擠了過來。
“?。∽鹁吹牟糸w下!費茨威廉小姐!還有親愛的瑪麗小姐!”他聲音洪亮,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多么愉快而富有教益的夜晚!能在此遇見您們真是蓬蓽生輝!恕我冒昧,剛才似乎聽到您在談論……呃,繪畫?還是歷史?我對藝術也頗有涉獵,尤其是風景畫!梅里頓郊外的橡樹林,在晨光熹微時,那光影的層次感,簡直絕妙!不知伯爵閣下是否也欣賞我們赫特福德郡這質(zhì)樸的自然之美?”
他試圖強行融入話題,喋喋不休,完全沒注意到愛德華·費茨威廉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艾米莉亞禮貌中帶著疏離的微笑。
愛德華端起酒杯,輕輕晃了晃,灰藍色的眼眸掃過盧卡斯爵士熱切的臉,那目光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對方部分熱情。他語氣平淡,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客氣:“自然之美無處不在,盧卡斯爵士。不過此刻,我們正在探討倫勃朗對卡拉瓦喬明暗技法的繼承與突破,這需要相當?shù)膶W??!?/p>
他微微頷首,不再看盧卡斯爵士,轉(zhuǎn)向瑪麗,“班納特小姐,您方才提到倫勃朗晚期自畫像中那種洞悉世事的悲憫,與卡拉瓦喬戲劇性沖突的表達,其精神內(nèi)核的差異,我深以為然。這或許源于……”
他流暢地接續(xù)了之前被打斷的話題,徹底將尷尬地僵在一旁、端著酒杯進退不得的盧卡斯爵士隔絕在了無形的屏障之外。盧卡斯爵士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訕訕地站了幾秒,終究在伯爵無形的威壓下,灰溜溜地轉(zhuǎn)身擠回了喧鬧的人群中。
舞會在午夜時分落下帷幕。馬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離燈火輝煌的尼日斐花園,融入赫特福德郡沉沉的夜色。車輪碾過碎石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浪博恩的馬車里,氣氛卻如同沸騰的開水。
班納特太太的興奮達到了頂點,又因瑪麗的“奇遇”而摻雜著巨大的困惑。“哦!我的神經(jīng)!我的神經(jīng)今晚承受了太多!簡,我的寶貝!彬格萊先生!他簡直是為你著迷!我敢打賭,不出這個冬天,他一定會向你求婚!麗萃,你和索恩伯里爵士也談得很投機!爵士可是個大人物!……可是瑪麗!”
她猛地轉(zhuǎn)向坐在角落陰影里的瑪麗,聲音陡然拔高,“哦,瑪麗,你!你是什么時候,怎么認識費茨威廉伯爵和索恩伯里爵士的?還有那個卡特先生?他們?yōu)槭裁炊佳埬闾??還坐在你旁邊說了那么久的話?快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事瞞著我們?”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試圖穿透瑪麗的平靜。
簡也好奇地看著妹妹,眼中滿是困惑:“是啊,瑪麗,伯爵閣下看起來……非常威嚴,他怎么會主動和你說話呢?”伊麗莎白則沉默著,銳利的目光審視著瑪麗,等待她的回答。
吉蒂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瑪麗姐姐,伯爵是不是很有錢?比達西先生還有錢嗎?”
瑪麗的目光從車窗外沉沉的夜色收回,掃過家人各異的臉龐。車廂內(nèi)彌漫著脂粉、汗水和母親身上濃烈香水的混合氣味。她聲音平淡,沒有任何起伏,如同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通過一些閱讀交流認識的??ㄌ叵壬菚?。伯爵和爵士,算是朋友?!?/p>
她刻意模糊了“倫敦”的時間(指的是通信而非親身前往),點出“閱讀交流”這個在班納特家看來最符合她人設的理由,并輕描淡寫地將伯爵和爵士的關系定位于“朋友”。
“朋友?!”班納特太太尖叫道,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和伯爵?還有爵士?做朋友?瑪麗·班納特!你是在說什么胡話!他們那樣的大人物,怎么可能和你做朋友?還‘閱讀交流’?你整天看的那些怪書……”她顯然無法接受這個解釋,覺得瑪麗在敷衍她。
“媽媽,”伊麗莎白開口,試圖緩和氣氛,但眼神依舊帶著探究,“也許瑪麗有什么過人的見解,畢竟伯爵看起來確實對學識很看重?!?她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卻也無法完全說服自己。
“見解?她能有什么見解?”班納特太太反駁道,“一天天的看書,腦子不會生銹嗎?我看一定是走了什么大運!……”。
“夠了,班納特太太。”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班納特先生終于開口,聲音帶著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嚴厲,“瑪麗說了是朋友,那就是朋友。伯爵那樣的人物,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與其在這里胡亂猜測,不如想想明天怎么應付朗格太太她們無窮無盡的好奇心?!?他再次閉上了眼睛,仿佛對這場鬧劇失去了興趣,然而他放在膝上的手,食指正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泄露了內(nèi)心的不平靜。
回到浪博恩,興奮與困惑并未平息。班納特太太立刻抓住菲利普斯姨媽(她留宿浪博恩),在客廳里開始了新一輪更加詳細的復盤和天馬行空的猜測,聲音高亢,驚得窗外的夜鳥撲棱棱飛走。吉蒂則纏著伊麗莎白,追問索恩伯里爵士跟她說了什么,伯爵到底有多威嚴。
“瑪麗,”班納特先生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平靜卻不容拒絕,“來一下?!?/p>
瑪麗依言走進書房。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客廳的喧鬧。書房里彌漫著熟悉的舊書、皮革和煙草混合的氣息。
班納特先生坐在壁爐旁他慣常的扶手椅上,并未點燈,只有爐火跳躍的光芒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指間夾著一根并未點燃的雪茄,目光銳利地審視著走進來的女兒。壁爐的火光將瑪麗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滿墻的書脊上。
“坐?!卑嗉{特先生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瑪麗安靜地坐下,姿態(tài)依舊沉靜,深黑色的眼眸在爐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
書房里一片寂靜,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班納特先生沉默地看了瑪麗許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平靜的外表,直抵核心。
“朋友?”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洞悉世事的穿透力,雪茄在他指間輕輕轉(zhuǎn)動,“費茨威廉伯爵,肯特郡的實權人物,新晉上議院議員,彭伯里(指伯爵的彭伯里)的主人。威廉·索恩伯里爵士,托利黨的老牌政客,在議會根基深厚。托馬斯·卡特,倫敦商界炙手可熱的新貴,‘幽谷’和‘珍珠閣’的老板,據(jù)說日進斗金?!?/p>
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緊緊鎖住瑪麗,“瑪麗·班納特,我沉默寡言、只愛看書的女兒,告訴我,你是在哪個讀書會,或者通過哪本‘怪書’,結(jié)交了這樣一群……‘朋友’?”
他的語調(diào)刻意在“朋友”二字上加重,充滿了玩味和毫不掩飾的質(zhì)疑。爐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躍,像兩簇冷靜審視的火焰。
瑪麗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父親是浪博恩唯一一個敏銳到讓她需要認真應對的人?!八枷氲墓缠Q,有時能跨越身份的鴻溝,父親。”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深潭,“閱讀打開了某些門扉,僅此而已。至于卡特先生,他的確經(jīng)營著書籍和文具生意。”她再次強調(diào)了“閱讀”和“書商”這個看似合理的鏈接點,避開了所有涉及商業(yè)機密和權力運作的核心。
班納特先生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不知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情緒?!肮缠Q?門扉?”他重復著這兩個詞,目光在瑪麗沉靜得近乎無懈可擊的臉上逡巡,“伯爵今晚看你的眼神,可不只是對一個‘有思想的年輕小姐’的欣賞??ㄌ叵壬埬銜r,那份敬重也做不得假。索恩伯里爵士……”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身體微微前傾,爐火的光芒照亮了他眼中一絲罕見的嚴肅和探究:“瑪麗,你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你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這很好,甚至……出乎我的意料。浪博恩對你而言,可能太小了。”他意有所指地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堆滿書籍、略顯陳舊的書房。
“我只提醒你一點,”班納特先生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父親式的、難得的鄭重,“費茨威廉伯爵那樣的人,他的世界深不可測,充滿權力的漩渦和利益的傾軋。他的友誼,或許價值連城,但代價也可能超乎想象??ㄌ睾退鞫鞑镆嗳?。你選擇的路,你自己就要一直走下去。浪博恩……”
他嘆了口氣,語氣復雜,“終究還是你的家。若遇到風浪,這里的門……總還是開著的。雖然,”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恐怕也擋不住什么真正的風暴。”
他不再追問,只是深深地看了瑪麗一眼,那目光包含了審視、困惑、一絲微弱的關切,以及終于承認自己對這個女兒從未真正了解的釋然?!昂昧?,很晚了。去休息吧?!?/p>
瑪麗站起身,微微頷首:“謝謝您,父親?!?走到書房門口,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伯爵閣下和費茨威廉小姐,還有索恩伯里爵士,明天上午會來浪博恩拜訪?!?/p>
說完,她拉開門,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陰影中,留下班納特先生獨自對著跳躍的爐火,指間的雪茄終于被點燃,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他沉思的面容。
翌日上午,陽光驅(qū)散了薄霧,給浪博恩莊園的紅磚墻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一輛飾有費茨威廉家族獵鷹荊棘徽章的豪華馬車和一輛稍遜但依舊考究的四輪馬車(屬于索恩伯里爵士),在仆役的引領下,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浪博恩門前。橡樹園離浪博恩并不遠,穿過一片點綴著晨露的草場和一小片光禿的橡樹林便到了。清晨的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枯草的氣息,馬車駛過,驚起幾只覓食的野雉。
客廳里,班納特太太緊張得坐立不安,一遍遍地整理著并不存在的裙子褶皺,指揮著希爾太太檢查茶點是否完美。簡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但眼神中也有一絲緊張。
伊麗莎白則帶著好奇和審視。吉蒂興奮地趴在窗邊張望。班納特先生倒是恢復了平日的懶散,坐在主位,翻著一本書,只是翻頁的速度比平時慢了許多。
愛德華·費茨威廉伯爵、艾米莉亞·費茨威廉小姐、威廉·索恩伯里爵士以及托馬斯·卡特先生依次步入客廳。他們的到來,仿佛瞬間抽走了房間里的空氣。伯爵的威嚴,艾米莉亞的高雅,爵士的世故,卡特的精明(盡管他努力表現(xiàn)得謙卑),形成一股強大的氣場,讓班納特太太準備好的熱情洋溢的歡迎詞卡在了喉嚨里,只化作一連串緊張而略顯夸張的“歡迎光臨!蓬蓽生輝!”。
寒暄落座,精致的茶具擺上。班納特太太試圖掌控話題,從赫特福德郡的天氣強行轉(zhuǎn)到尼日斐的舞會,再轉(zhuǎn)到簡的美貌和伊麗莎白的聰慧,語氣熱切得有些過頭。
簡得體地應對著艾米莉亞關于花園的詢問。伊麗莎白則與索恩伯里爵士聊起了郡內(nèi)最近發(fā)生的一件趣聞,展現(xiàn)出敏捷的思維和風趣的口才。吉蒂則完全插不上話,只能拘謹?shù)刈谝慌浴?/p>
趁著班納特太太拉著艾米莉亞小姐展示她引以為傲的、繡工繁復的靠墊套時,索恩伯里爵士端起骨瓷茶杯,抿了一口,對坐在稍遠處的愛德華低聲笑道,聲音壓得極低:“愛德華,這浪博恩……真是妙趣橫生。班納特太太的熱情足以融化肯特郡的積雪,班納特先生像尊看透世事卻懶得開口的佛,大女兒美則美矣,像幅精致的靜物畫,二女兒倒有幾分靈氣,像只伶俐的翠鳥。至于那位最小的……”他瞥了一眼有些茫然的莉迪亞,笑著搖搖頭,未盡之語不言而喻。
愛德華的目光淡淡掃過客廳里班納特家的成員,最后落在安靜地坐在窗邊一隅、仿佛與這場熱鬧拜訪無關的瑪麗身上。她正拿著一本小冊子,低垂著眼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柔和,隨即恢復了平靜,同樣低聲回應:“一個典型的、充滿活力但也……略顯嘈雜的鄉(xiāng)紳之家,威廉。與我們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他的評價客觀而疏離。
托馬斯·卡特坐在索恩伯里爵士旁邊,聞言也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商人特有的實在:“爵士說得是。班納特太太和幾位小姐都很……熱情。不過,”他目光飛快地、充滿敬意地看了一眼窗邊的瑪麗,又迅速收回,“瑪麗小姐在這里,就像一顆被誤放在……呃,色彩濃烈油畫里的珍珠,沉靜溫潤,自有光華,但終究……嗯,畫風不同?!?/p>
他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匯,最終點明了核心——瑪麗與她的原生家庭,在氣質(zhì)和精神世界上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如同兩個世界的人。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彼此認識但了解不深、交集有限的熟人。
艾米莉亞小姐終于從班納特太太的“靠墊套鑒賞”中解脫出來,她不著痕跡地挪到瑪麗身邊坐下,拿起一塊小點心,低聲對瑪麗說,眼中帶著真誠的同情和一絲好笑:“親愛的瑪麗,你每天生活在這里,一定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嗯,內(nèi)心的寧靜花園?!?她巧妙地將瑪麗描述的那種“留白”理念,運用到了對她處境的形容上。
瑪麗從書頁上抬起眼,看向艾米莉亞,深潭般的眼眸里終于漾開一絲真切的笑意,如同陽光穿透深水。她輕輕合上書冊,指尖拂過光潔的封面:“有時,喧囂之外,更能看清自己想要守護的寧靜?!?她的話一語雙關,既指浪博恩,也暗指她通過強大盟友守護的獨立世界。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蛷d里,班納特太太的聲音依舊高亢地主導著話題,談論著梅里頓新開的帽店。
伯爵與索恩伯里爵士低聲交談著,卡特則適時地加入班納特先生關于某本游記的討論。而在窗邊那方小小的陽光里,瑪麗和艾米莉亞之間,流淌著一種基于理解與欣賞的、無聲的默契。
浪博恩的熱鬧包裹著她們,卻無法真正侵入她們共享的、那片由智慧與沉靜構筑的領地。橡樹園的馬車停在門外,等待著載她們離開,回到屬于她們的、更廣闊也更復雜的棋局之中。晨光中的拜訪,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過后,深水依舊保持著它的沉靜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