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天，那扇熟悉的、通往索朗降初靜室和講經(jīng)堂的門都緊閉著。
沈蘊青的心，也像那扇門一樣，被一種沉重的、混合著羞恥、惶恐和莫名失落的情緒緊緊鎖住。
她刻意避開那條路，卻又忍不住在拐角處、在經(jīng)堂外的廊下，用眼角余光飛快地掃過。每一次，迎接她的都是空寂的院落，緊閉的門扉，和風吹過經(jīng)幡的單調(diào)聲響。
索朗降初的消失，像是對她莽撞行為最無聲、也最嚴厲的回應(yīng)。
終于，在又一次遠遠望見那扇緊閉的門后，沈蘊青再也按捺不住。
她在課后磨蹭著，等其他小喇嘛都跑開了，才深吸一口氣，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到正在整理經(jīng)書的仁青身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本的邊角：
“仁青師父……這幾天，好像都沒見到索朗降初仁波切？”她用了更正式的尊稱“仁波切”。
仁青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沉靜的表情，眼神清澈。
“哦，你說仁波切啊，”仁青的語氣自然又帶著恭敬，一邊將手中的經(jīng)卷小心地歸位，“他出去訪問了。前兩日清晨走的?！?/p>
“訪問？”沈蘊青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升起一絲荒謬的僥幸。她的聲音干澀：“去……哪里訪問？要多久？”
“是去南邊山坳里的桑耶寺，和那里的上師們交流辯經(jīng)心得。”仁青回答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安排，“仁波切走前交代了，大概要等個十來天才能回?！?/p>
他頓了頓，看向沈蘊青，眼神里是純粹的關(guān)切，轉(zhuǎn)述著師父的囑托：“他還特意叮囑我，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要好好照顧你。沈同學，你有什么需要，或者學習上遇到什么難題，只管和我說就行，千萬別客氣?！?/p>
“叮囑……照顧我？”沈蘊青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幾個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難言。
他竟然還記得“照顧”她？
“嗯，是的?！比是帱c點頭，臉上帶著一絲完成任務(wù)般的認真，“藏文有不懂的地方，我隨時可以幫你?！?/p>
沈蘊青看著仁青那張真誠而毫無雜念的臉，所有堵在喉嚨口的疑問和煎熬，都化作了一聲無力的嘆息，咽了回去。
日子在等待和煎熬中緩慢爬行，索朗降初終于回來了。
他的歸來靜默無聲。沈蘊青是遠遠看見的。他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經(jīng)堂外的石階上，風塵仆仆，絳紅色的僧袍似乎也蒙上了一層遠行的疲憊。
高原八月的風，已悄悄染上了初秋的涼意。陽光依舊熾烈，暑假的尾巴，終究是攥不住了。
索朗降初站在寺院偏院的廊檐下，目光投向遠處正在收拾行囊的沈蘊青。
她纖細的身影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
是她該回去的時候了。他要親自開車送她回去。
當他向自己的上師旦增鄭重提出時，老上師那雙閱盡世情、總是盛滿慈悲與智慧的眼眸，第一次在他面前沉了下來，如同驟然聚攏的鉛云。
“降初，”旦增上師的聲音低沉而凝重，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寒霜的經(jīng)石，“你是佛子?！彼桃馔ｎD，讓這個尊崇無比的身份在空氣中沉沉落下，帶著它應(yīng)有的分量和禁忌。
“你的清凈之身，你的修行之路，都要求你，應(yīng)減少與漢地女子的接觸，尤其……”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索朗降初強作平靜的表象，直抵那隱秘的心湖，“是這般的獨處遠行。送她回校的事情，你不必費心，我會妥善安排其他人?！?/p>
索朗降初挺直了脊背。他自幼在旦增上師身邊長大，從牙牙學語到通曉經(jīng)文，從蹣跚學步到步履沉穩(wěn)地踏遍寺院每一塊青石板。
上師于他，是嚴父，是慈師，是精神世界不可撼動的燈塔。
他從未如此直接地、甚至可以說是“強勢”地違逆過他的意思。但此刻，一股從未有過的執(zhí)拗在他胸腔里奔涌，壓過了二十多年根植于心的敬畏。
“人是我接來的?！彼穆曇舨桓?，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在空曠的經(jīng)堂前回響，“從她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她的平安，她的歸途，就與我有關(guān)。我負責將她接來，自然，也當負責將她安全送回?！?/p>
他沒有看旦增上師驟然收緊的眉頭，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投向院外那個身影。
廊下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靜。只有風拂過檐角銅鈴的細碎聲響，以及遠處經(jīng)幡獵獵的飄揚聲。
旦增上師深深地望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孩子，這位他寄予厚望的年輕佛子。那雙總是充滿睿智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痛心，有憂慮，更有一種早已洞悉一切的沉重。
他太了解索朗降初了，了解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了解他誦經(jīng)時偶爾飄忽的眼神，了解他為何在她生病時，會默許她在家休養(yǎng)。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上師，早已從無數(shù)個微小的、不合常理的細節(jié)里，清晰地看到了索朗降初對這個漢地女子悄然滋生的、不容于身份和戒律的心思。
師徒之間具體的對話，那場無聲的角力和情感的碰撞，或許無人能真正知曉細節(jié)。
也許有激烈的爭執(zhí)，也許有長久的沉默對峙，也許有旦增上師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與警示，也許有索朗降初沉默卻如山的堅持。
索朗降初，這個素來對恩師敬重有加、言聽計從的人，這一次，卻展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固執(zhí)。
引擎發(fā)動的聲音打破了高原的寧靜，帶著一種沉悶的轟鳴，宣告著離別。越野車緩緩啟動，輪胎碾過干燥的碎石路面，卷起一陣細小的、金黃色的塵土。
索朗降初雙手緊握著方向盤。那雙手，平日里或捻動佛珠，或展開經(jīng)卷，或為信眾摩頂賜福，此刻卻異常用力地扣在冰冷的皮革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筆直，目光專注地盯著前方蜿蜒下行的山路，仿佛那崎嶇的路面需要傾注他全部的心神才能駕馭。
車子駛離了寺院的范圍，將那片圣潔的金頂和獵獵的經(jīng)幡遠遠拋在身后。村莊的低矮石屋和青稞田在窗外緩緩倒退。沉默像無形的藤蔓，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無聲地蔓延、纏繞。
終于，坐在副駕駛的沈蘊青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他緊繃的側(cè)臉上。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又像是某種難以言喻的體諒，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其實……你不用堅持送我的。”
車子駛過一個彎道，他嫻熟地操控著方向，動作流暢卻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感。
過了幾秒，就在沈蘊青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那低沉、帶著高原特有磁性的嗓音才響起，語調(diào)不高，卻異常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
“我說過，人是我接來的?！彼ｎD了一下，目光依舊直視前方，仿佛在與那條無盡的山路對話，“我承諾過你的安全，從開始，到結(jié)束。這責任，在我。”
他沒有看沈蘊青，但沈蘊青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話語里那份不容置疑的份量。
這不僅僅是責任，更像是一種固執(zhí)的守護，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宣告。
她想起他面對旦增上師時那份罕見的“強勢”。
沈蘊青的目光從他緊繃的下頜線移開，望向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裸露的褐色山巖，頑強生長在石縫間的格桑花，遠處如碧玉般鑲嵌在山谷中的海子，還有天際線處連綿起伏、白雪皚皚的峰巒。這一切都曾是她這個暑假最珍貴的記憶，而此刻，正隨著車輪的滾動，一點點地遠離。
她想起他第一次在見她，穿著尋常的僧袍，笑容溫和，眼神清澈如高原的湖水；想起在寺院里偶然遇見他誦經(jīng)時專注沉靜的側(cè)影，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想起她生病時，窗外廊下隱約傳來的、低緩而撫慰人心的誦經(jīng)聲……那些零碎的、被她刻意壓在心底的片段，此刻在這封閉而顛簸的空間里，如同解凍的溪流，悄然匯聚。
“旦增上師……他很生氣吧？”她輕聲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上師……”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對那位如父般上師的復(fù)雜情感，“他永遠是為我的修行之路著想。”
“那你……”沈蘊青忍不住想問，她只是漢地一個普通的學生，而他，是云端之上的佛子。這距離，比眼前這些巍峨的雪山更難跨越。
索朗降初仿佛感應(yīng)到了她未出口的問題。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松開了一點力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皮革的紋路。他側(cè)過頭，極其短暫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索朗降初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山峰，承載著不可言說的重負，固執(zhí)地駛向下一個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