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西側·王氏府邸
夜色如墨,深沉地籠罩著這座占地廣闊、氣象森嚴的府邸。高聳的塢壁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府門緊閉,巨大的獸首銜環(huán)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唯有府內深處,一棟棟雕梁畫棟的樓閣間,透出星星點點的、柔和卻疏離的燈火,如同懸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孤島??諝庵袕浡环N無形的威壓,那是頂級門閥累世積威沉淀下來的厚重氣息,足以讓任何初入此地的平民感到窒息般的渺小與惶恐。
一輛裝飾樸素卻用料考究、透著內斂奢華的安車,在數(shù)名身著玄色勁裝、腰佩環(huán)首刀、神情肅穆的護衛(wèi)簇擁下,悄無聲息地停在府邸側門。車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保養(yǎng)得宜的手輕輕掀開。
彭森——此刻他靈魂深處屬于“彭森”的碎片仍在無聲嘶鳴,但身體已本能地接受并開始適應“王政”這個名字和它所承載的一切——在貼身侍從的攙扶下,踏出了車廂。
一股混合著名貴木料、熏香以及夜露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抬頭望去,眼前是遠比蘭臺水榭更為宏大、更為森嚴的景象。巨大的門楣上,斗大的“太原王氏”四個篆字,在門廊懸掛的氣死風燈映照下,蒼勁古樸,帶著撲面而來的歷史厚重感和無上威嚴。門內,是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飛檐斗拱、回廊庭院。每一根廊柱,每一塊鋪地的青磚,每一扇精雕細琢的窗欞,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族綿延數(shù)百年的顯赫與根基。
“恭迎三公子回府。”門口肅立的兩排青衣仆役,動作整齊劃一地躬身行禮,聲音低沉恭謹,帶著訓練有素的謙卑。他們的腰彎得很低,目光謙順地垂視地面,不敢有絲毫逾矩。
王政(彭森)的腳步微微一頓。這排山倒海般的恭迎,這無處不在的、象征著絕對尊卑秩序的細節(jié),如同無形的巨網(wǎng),瞬間將他纏繞。蘭臺水榭的舒適是溫柔的陷阱,而此刻眼前的景象,則是赤裸裸的、令人震撼的權力展示。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眩暈,仿佛站在了巨浪的頂端,腳下是深不可測的力量之淵。屬于彭森的理性在警告:這是牢籠!然而,一股更強大、更原始的情緒卻在心底翻涌——那是“王政”靈魂深處對這份權勢的天然歸屬感與…一種隱秘的、因擁有而滋生的興奮!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挺直了脊背——這個動作幾乎不需要思考,是這具身體在家族環(huán)境中浸淫多年形成的本能。在侍從的引導下,他邁步跨過了那道高高的、象征著身份與界限的門檻。
府邸內部,是另一個世界。寬闊的青石甬道通向幽深的內院,兩側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奇花異草,在月色下投下婆娑的暗影。假山流水點綴其間,潺潺水聲更襯得環(huán)境清幽。偶爾有提著燈籠的侍女或仆役悄無聲息地走過,見到他,無不立刻退避道旁,垂首肅立,屏息凝神,待他走過才敢繼續(xù)前行。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由無數(shù)人的敬畏和服從鋪就的柔軟地毯上。
他被引至一處更為幽靜的院落——聽松軒。這里顯然是專為養(yǎng)病所設,布置清雅而不失華貴。兩名早已等候在門內的、穿著更為精致、眉眼也更靈動的侍女,立刻上前,動作輕柔而熟練地為他除去外袍,換上更為舒適的絲履,奉上溫熱的、帶著清雅花香的漱口湯水。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器物輕微的碰撞聲。
“三公子,夫人已在正堂等候多時,憂心不已?!币幻芗夷拥闹心昴凶庸Ь吹亓⒃陂T外回稟,“是否現(xiàn)在移步正堂,拜見夫人?”
王政(彭森)點了點頭。他需要盡快、更深入地融入這個身份。在侍女的引導下,他穿過幾道回廊,走向府邸的核心區(qū)域——正堂。
遠遠地,便聽到了壓抑的、帶著無盡哀傷的啜泣聲。正堂燈火通明,門楣高闊,巨大的朱漆立柱支撐著雕繪著祥云瑞獸的藻井。堂內陳設著古樸厚重的黑漆家具,墻上懸掛著寓意深遠的字畫,處處透著積淀深厚的世家氣派。
然而,此刻堂內的氣氛卻與這莊嚴格格不入。主位下方,一位身著素色深衣、未施粉黛的婦人正以袖掩面,哭得渾身顫抖,正是王政的生母,王氏。她身旁幾位同樣衣著華貴的女眷低聲勸慰著,也陪著落淚。主位上,父親王曼端坐著,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堂下跪伏著的幾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正是那日隨王政出游、護衛(wèi)不力的家仆和僮仆。
“夫君!我的政兒…他受了多少苦??!”王氏看到王政進來,哭聲更慟,踉蹌著撲過來,不顧儀態(tài)地將他緊緊摟住,冰涼的手指顫抖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手臂,仿佛要確認他的每一寸完好?!叭羰钦河袀€三長兩短…妾身…妾身也不活了!”她的淚水滾燙,浸濕了王政的衣襟,那絕望而深沉的愛意幾乎令人窒息。
王政(彭森)身體有些僵硬。這種毫不掩飾的、濃烈到近乎偏執(zhí)的母愛,是他作為彭森從未體驗過的。他下意識地想掙脫,但身體卻違背意志地微微前傾,接受了這個擁抱,甚至笨拙地抬手,輕輕拍了拍母親顫抖的后背。屬于“王政”的情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帶著對母親的依戀和心疼,瞬間沖淡了彭森的疏離感。
“好了!”王曼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瞬間壓下了滿堂的悲聲。他銳利的目光落在王政身上,審視片刻,確認無礙后,才轉向地上跪伏的幾人,聲音冰冷如刀:“護主不力,致使少主遇險,該當何罪?”
“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啊!”那幾個家仆和僮仆頓時面無人色,磕頭如搗蒜,額頭重重撞擊在堅硬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很快便見了紅。
王政(彭森)的心猛地一縮。他看到了父親眼中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屬于上位者的冷酷決斷。就在王曼薄唇微啟,似乎要吐出那個殘酷的裁決時——
“父親!”王政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急切。他掙脫母親的懷抱,上前一步,對著王曼躬身行禮,姿態(tài)恭敬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堅持:“孩兒此次遇險,實屬意外,非護衛(wèi)之過。彼時…彼時孩兒一時興起,執(zhí)意攀登山崖險峻處,護衛(wèi)勸阻不及…方有此禍。懇請父親…念其往日勤謹,從輕發(fā)落!”
堂內瞬間寂靜下來。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位剛剛死里逃生、此刻卻為罪奴求情的三公子。王曼深沉的目光在王政臉上停留了許久,那銳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皮囊,審視他靈魂深處的每一絲變化。他看到了兒子眼中那份不同于以往的堅定,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
良久,王曼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幾分殺伐之氣:“既是你親口求情…死罪可免?!彼D了頓,目光掃過地上如蒙大赦、涕淚橫流的幾人,冷聲道:“拖下去,各杖五十,罰入苦役營,以儆效尤!”
“謝老爺!謝三公子不殺之恩!”幾人劫后余生,哭喊著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拖了下去。
王曼的目光重新回到王政身上,那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贊許?“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更要緊的,是記住教訓。身為王氏子弟,行止坐臥,皆有其度,不可輕身犯險,置自身于險地,令親者痛!”他語重心長,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你身上流著太原王氏的血脈,承載著先祖的榮光與家族的期許。你的命,早已不是你一個人的!”
王政(彭森)垂首應是。父親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他的心上。他感受到了那份期許的沉重,也感受到了那無形血脈鎖鏈的堅固。但同時,一種奇異的、因被看重而產生的力量感,也在心底悄然滋生。他抬起頭,目光無意間掠過王曼腰間懸掛的一方古樸印綬——那象征著權勢和地位。在燭火映照下,印綬的輪廓仿佛與記憶中那對雙眉銅魚的環(huán)形重疊了一瞬,帶來一陣莫名的悸動。
“去吧,好生休養(yǎng)。”王曼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下來,“你母親憂思過甚,多陪陪她?!?/p>
王政再次躬身行禮,在母親王氏含淚的注視和侍女的小心攙扶下,退出了氣氛依舊沉重的正堂。當他轉身離開的瞬間,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王曼凝視著他背影的、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中,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回到聽松軒,侍女無聲地退下。王政獨自站在軒內,窗外月色清冷,松濤陣陣。他緩緩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胸口——那里,貼身佩戴著父親賜下的蟠螭玉佩,冰冷的玉質緊貼肌膚。府邸的森嚴、父親的威勢、母親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愛、以及那視人命如草芥又掌控生殺予奪的權力…這一切如同巨大的漩渦,拉扯著他不斷下沉。
他走到軒內一面巨大的、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青銅鏡前。鏡中映出的,是一張年輕、蒼白、卻已隱隱透出世家子弟貴氣的臉龐。眉宇間帶著驚魂初定后的茫然,但那雙眼睛深處,卻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屬于彭森的影像在鏡中變得越來越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蕩漾著碎裂開來。取而代之的,是“王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的輪廓。
“我的命…早已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低聲重復著父親的話,手指緩緩收緊,將那枚冰冷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一絲決然,混合著對那滔天權勢的隱秘渴望,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他掙扎的靈魂,開始瘋狂生長。鏡中的倒影,眼神漸漸沉淀下來,那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堅定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野心萌芽。
* * *
**下邽·陳家洼**
夜,是冰冷的鐵砧,將整個陳家洼死死地鍛打。沒有月光,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帶著土腥和絕望味道的黑暗。寒風像無數(shù)把鈍刀子,從破敗的茅屋縫隙里鉆進來,刮在裸露的皮膚上,帶走最后一絲可憐的熱氣。
陳休(陳大牛)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身上那件破麻布襖子根本無法抵御刺骨的寒意,只能徒勞地裹緊。右臂的傷口在寒冷和粗糙布條的摩擦下,持續(xù)不斷地傳來鉆心的、一跳一跳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提醒他白日的瘋狂與徒勞。
白天那如同困獸般的爆發(fā),那搶起沉重犁鏵頭的瘋狂,終究沒能改變什么。當他赤著腳、拖著傷臂、像地獄里爬出的惡鬼般沖到村頭時,看到的不是里正王癩子驚恐的臉,而是七八個同樣手持棍棒、如狼似虎的村丁,簇擁著那個穿著吏服、神情倨傲的胥吏。
冰冷的、帶著戲謔和殘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螻蟻。
“嗬?陳大牛?還沒死透呢?拿著這破玩意兒,想造反?”王癩子躲在胥吏身后,探出油光光的胖臉,嗤笑著,唾沫星子橫飛,“給老子打!打斷他另一條胳膊,看他還敢不敢炸刺!”
棍棒帶著風聲落下。陳休只來得及將沉重的犁鏵頭擋在身前,巨大的撞擊力就將他連人帶“武器”狠狠砸倒在地!右臂的傷口瞬間崩裂,鮮血狂涌!劇痛和眩暈吞噬了他。他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棍棒如同雨點般落在背上、腿上,耳邊是王癩子得意的叫囂和村民壓抑的、充滿恐懼的抽泣聲。
反抗?在絕對的暴力和權力面前,他手中那點可憐的兇悍,脆弱得如同紙糊的燈籠,一戳即破。他被拖死狗一樣拖回了這間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破屋。陳阿婆和招娣驚恐的哭泣聲,成了他意識沉淪前最后的背景音。
“哥…哥…”黑暗中,招娣細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濃濃的恐懼和哭腔。小小的身體摸索著靠近,冰冷的小手顫抖地碰了碰他滾燙的額頭,“你…你發(fā)燒了…”
陳休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黑暗中,他只能模糊看到招娣那雙盛滿淚水、在絕望中依舊努力想看清他的大眼睛。燒?他感覺不到冷,只覺得身體內部像燃著一團火,燒得他口干舌燥,神智昏沉。右臂的傷口在黑暗里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和腐爛的異味。
“吱呀——”
破敗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帶進一股更凜冽的寒風和幾片冰冷的雪花。陳老蔫佝僂著身子,像一片被寒風卷進來的枯葉,悄無聲息地挪了進來。他手里沒提燈,黑暗中只能聽到他沉重而壓抑的喘息,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他默默地走到土炕邊,沒有看陳休,也沒有看招娣。黑暗中,傳來一陣摸索的窸窣聲。接著,一個冰冷、堅硬、沉甸甸的小布包,被塞進了陳休沒有受傷的左手。
入手的感覺,是幾十枚冰冷的、帶著汗?jié)n和泥土氣息的…銅錢。
陳休的意識如同被冰水澆透,瞬間清醒了幾分!他猛地攥緊了那包銅錢,指尖幾乎要嵌進冰冷的金屬里!這錢…是哪里來的?!陳家早已家徒四壁,連鍋都快揭不開了!父親陳老蔫,這個沉默得像塊石頭、只會埋頭在土里刨食的男人…他哪來的錢?!
一個冰冷刺骨、如同毒蛇般的念頭,瞬間攫住了陳休的心臟!他猛地抬頭,在濃稠的黑暗中,死死“盯”向父親那模糊、佝僂的身影!
“爹…”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顫音,“這錢…哪…哪來的?!”
黑暗中,陳老蔫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依舊沉默著,但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加殘酷。他佝僂的脊背彎得更深了,仿佛隨時會折斷。只有那沉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死寂的破屋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
“不…不要…”招娣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猛地撲到陳休身上,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抱住他的胳膊,驚恐地哭喊起來,聲音尖利得刺破黑暗:“哥!不要!不要賣我!招娣聽話!招娣以后挖好多好多野菜!招娣不吃東西了!不要賣招娣!嗚嗚嗚…”
招娣的哭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陳休(陳大牛)搖搖欲墜的理智!那冰冷的銅錢,此刻在他掌心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灼痛!賣妹!為了那該死的“獻禮錢”!為了活命!這就是他們這些螻蟻唯一的“活路”?!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猛地從陳休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這嘶吼壓過了招娣的哭喊,壓過了陳老蔫沉重的喘息,也壓過了屋外嗚咽的寒風!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手中那包沾滿了屈辱和血淚的銅錢,砸向黑暗中父親的方向!
銅錢撞擊在土墻上,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散落聲響,如同心碎的聲音。
“滾!!”陳休雙目赤紅,如同燃燒的炭火,在黑暗中迸射出駭人的兇光,他指著門口,對著那模糊的、代表著絕望和妥協(xié)的佝僂身影,發(fā)出了野獸般的咆哮:“拿著你的錢…滾出去??!”
陳老蔫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黑暗中,他似乎抬起了頭,渾濁的目光絕望地看向土炕的方向,那里是他的兒子和女兒。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發(fā)出一聲悠長、沉重、仿佛抽干了靈魂所有力氣的嘆息。那嘆息聲在冰冷的空氣中盤旋,然后,他佝僂的身影,如同被黑暗吞噬的幽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這間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破屋。破舊的門板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最后一絲微弱的雪光。
破屋里,只剩下陳休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招娣壓抑不住的、如同小貓般的嗚咽,還有那散落一地、如同冰冷毒蛇般蜿蜒在浮土上的…帶血的銅錢。
陳休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極致的憤怒、刻骨的屈辱、噬骨的傷痛、還有那滅頂?shù)慕^望,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嚨,撕扯著他的神經!他感覺自己快要瘋了!被這個世界徹底逼瘋!
就在這時!
被他一直緊握在左手手心、那半塊邊緣扭曲灼燙的銅魚殘片,如同被這滔天的負面情緒徹底激活!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灼熱洪流,猛地從殘片核心爆發(fā)出來!這熱流不再是溫吞的暖意,而是如同巖漿般滾燙、暴烈!瞬間席卷了他的整條左臂,順著手臂的經絡,瘋狂地沖向他劇痛難忍的右臂傷口!
“呃啊——!”陳休發(fā)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悶哼!他感覺自己的右臂仿佛被投入了熔爐!傷口處的腐肉和膿血在這奇異的熱流沖擊下,如同被烈焰焚燒!劇痛瞬間飆升到頂點,幾乎要撕裂他的神經!
但就在這非人的劇痛中,一種更加詭異的感覺出現(xiàn)了!那原本麻木、沉重、幾乎失去知覺的右臂,在這滾燙熱流的沖刷下,竟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力量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傷口深處被強行激活、重新連接!
他下意識地、死死地攥緊了左手!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的皮肉里,鮮血瞬間涌出,混合著汗水,浸濕了那枚滾燙的銅魚殘片!
嗡——!
一聲只有他能感知到的、低沉而古老的嗡鳴,仿佛從靈魂深處響起!掌心的銅魚殘片,在沾染了他滾燙鮮血的瞬間,猛地爆發(fā)出一點極其微弱、卻凝練如實質的、妖異的暗紅色光芒!那光芒一閃而逝,如同黑暗中猛獸睜開的血瞳!
與此同時,一段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畫面,如同烙印般,狠狠砸進他混亂的腦海:
不是王癩子,不是那個胥吏。而是更早之前,在他剛剛滾落山溝、意識模糊之際!他仿佛看到一道模糊的、穿著極其華麗深衣的身影,騎著高頭大馬,在一群護衛(wèi)的簇擁下,從官道上疾馳而過!馬蹄揚起的灰塵撲了他一臉。那身影似乎微微側頭,瞥了一眼溝底如同爛泥般的他,眼神淡漠得如同掃過路邊的石子,沒有絲毫停留,絕塵而去!那驚鴻一瞥的側臉輪廓…那眉眼間的某種神韻…
竟與記憶中,蘭臺水榭里那個溫潤如玉、卻又深不可測的“叔父”王莽,有著幾分模糊的相似!
“王…莽…”陳休(陳大牛)從染血的牙縫里,擠出這兩個浸透了無邊恨意的字眼!左手死死攥著那枚沾染了鮮血、依舊散發(fā)著驚人灼熱的銅魚殘片,如同抓住了來自地獄的復仇之火!
黑暗中,他那雙燃燒著瘋狂與仇恨的眼睛,如同兩點永不熄滅的鬼火,死死地盯著無邊的黑暗深處。散落的銅錢在腳邊反射著微弱的、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