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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雙魚裂漢闕 北沐南辰 104124 字 2025-08-05 10: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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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宣室殿的琉璃窗欞,濾進(jìn)長安暮春過于明亮的陽光,在王政玄色深衣的云紋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垂手肅立在叔父、大司馬王莽身后三步的位置,姿態(tài)恭謹(jǐn),如同最溫馴的嗣子。然而,他低垂的眼簾下,目光卻如同淬毒的冰錐,不動聲色地掃過殿中爭論不休的公卿大夫,最終落在那位端坐御座旁、面色蠟黃、年僅十歲的皇帝劉欣身上。那孩童空洞的眼神和虛弱的咳嗽聲,在王政眼中,正是這腐朽帝國最精準(zhǔn)的注腳。

“……陛下圣體違和,大司馬日理萬機(jī),然國不可一日無儲!臣請立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入主東宮,以安天下之心!” 太傅孔光須發(fā)皆白,聲音洪亮,引經(jīng)據(jù)典,力主迎立藩王之子入繼大統(tǒng)。他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的泰山北斗,亦是王莽在朝堂上需要倚重、卻又必須提防的元老重臣。

“孔公此言差矣!” 大司空何武立刻出列反駁,他是王莽一系的干將,“定陶王年幼,且非先帝血脈,驟然入主東宮,恐非社稷之福!依臣之見,當(dāng)從宗室近支中擇賢而立,方為正統(tǒng)!”

朝堂之上,立嗣之爭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逝?、擁立派、觀望派唇槍舌劍,引經(jīng)據(jù)典,唾沫橫飛,將帝國未來儲君的人選,變成了各方勢力角逐的籌碼與交易的砝碼。御座上的小皇帝被這激烈的爭吵嚇得瑟瑟發(fā)抖,求助的目光投向王莽。

王莽眉頭微蹙,寬大的朝服袖袍下,手指輕輕捻動著玉韘。他需要孔光的聲望,卻又忌憚其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他需要何武的忠誠,卻又不能讓其鋒芒過露。平衡,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

就在這微妙的僵持時刻,一個清朗沉穩(wěn)的聲音,如同玉磬輕擊,穿透了嘈雜:

“諸位大人憂心國本,拳拳之心,天地可鑒。然學(xué)生王政以為,立儲固為根本,然‘根本’之上,更需強(qiáng)健之‘枝干’!”

滿殿目光瞬間聚焦在王政身上。王莽也微微側(cè)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這個嗣子,近來鋒芒越來越盛了。

王政從容出列,向御座和王莽深施一禮,目光清澈而堅定:“陛下圣體需靜養(yǎng),儲君之位關(guān)乎國運,自當(dāng)慎之又慎。然學(xué)生竊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不在倉促立儲之名,而在夯實育儲之基!國朝承平百年,太學(xué)乃育才之重地,然近來學(xué)風(fēng)浮躁,經(jīng)義空談?wù)弑?,通曉實?wù)、能為國分憂者寡!長此以往,縱有賢儲,亦無賢臣輔弼,豈非空談?”

他話語一頓,目光掃過孔光等大儒,聲音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穿透力:“學(xué)生斗膽進(jìn)言!請陛下、大司馬恩準(zhǔn),整頓太學(xué)學(xué)風(fēng)!其一,增設(shè)‘格致’、‘算學(xué)’、‘農(nóng)工’、‘河渠’諸科,延請精通實務(wù)之才為師!其二,命太學(xué)生分批赴各郡縣歷練,觀風(fēng)問俗,體察民情,將經(jīng)義學(xué)問與國計民生相結(jié)合!其三,定期策問,以實務(wù)難題考校學(xué)子,擇優(yōu)者擢拔,充實朝堂及地方!”

這番言論,如同巨石投入古潭!殿內(nèi)瞬間一片死寂!

增設(shè)新學(xué)?沖擊經(jīng)學(xué)獨尊?讓太學(xué)生去地方歷練?這簡直是打敗了自武帝以來“獨尊儒術(shù)”的根本!孔光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被人當(dāng)眾扇了一記耳光。何武等王莽親信也面露驚愕。

“王政!你…你竟敢妄議祖宗成法,褻瀆圣賢經(jīng)義!” 孔光氣得手指顫抖,厲聲呵斥,“太學(xué)乃教化之地,當(dāng)以經(jīng)義為本!豈能舍本逐末,沾染那些奇技淫巧、下里巴人之術(shù)?!”

“孔公息怒!”王政不卑不亢,聲音反而更加清朗,“學(xué)生豈敢褻瀆圣賢?然圣賢亦言‘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經(jīng)義乃治國之道,然不通農(nóng)桑,何以固本?不曉河渠,何以安民?不知格物算學(xué),何以強(qiáng)兵富國?太學(xué)育才,當(dāng)為社稷育棟梁,而非只會空談道德、不識五谷的腐儒!學(xué)生以為,此非舍本逐末,實乃固本強(qiáng)枝,為陛下,為未來之儲君,鍛造真正可用的擎天之臣!”

他話語鏗鏘,擲地有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真理在握感。尤其是那句“為未來之儲君鍛造擎天之臣”,如同畫龍點睛,精準(zhǔn)地?fù)糁辛送趺У男目玻⊥趺а壑芯獗?!他瞬間明白了王政的意圖——以整頓太學(xué)為名,行培養(yǎng)自己勢力之實!這些通曉“格致”、“算學(xué)”、“農(nóng)工”的新式人才,未來將成為王政(甚至是他王家)掌控朝局、推行新政最鋒利的爪牙!這比單純爭一個儲君名分,更具長遠(yuǎn)價值!

“好!好一個固本強(qiáng)枝!”王莽猛地一拍身前幾案,聲震殿宇,臉上露出激賞之色,“王政我兒,見識卓遠(yuǎn),深謀遠(yuǎn)慮!句句皆為國本!孔公,”他轉(zhuǎn)向臉色鐵青的孔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政兒之言,雖有銳氣,然其心可嘉,其策亦非無的放矢!太學(xué)乃育才重地,確需注入新血,切合時用!此事,就依王政所奏,著其署理太學(xué)整頓事宜,太常署及諸博士,需全力配合!”

孔光嘴唇哆嗦著,看著王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王政平靜下隱含鋒芒的面容,最終頹然垂首,如同斗敗的公雞。他知道,經(jīng)學(xué)獨尊的時代,在王政這番“固本強(qiáng)枝”的機(jī)鋒下,已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王政躬身領(lǐng)命:“臣,定不負(fù)陛下與大司馬厚望!”低垂的眼簾下,一絲冰冷的笑意轉(zhuǎn)瞬即逝。太學(xué),這帝國的最高學(xué)府,將成為他培植黨羽、傳播“新學(xué)”、為未來“大同”藍(lán)圖儲備人才的第一個堡壘!胸前的雙魚玉佩,在主人意志勃發(fā)、初掌權(quán)柄的興奮中,傳來一陣陣清晰而貪婪的溫?zé)幔路鹪谖持钪袕浡捏@愕、憤怒與隱忍的臣服。他能感覺到叔父王莽那審視目光背后隱藏的忌憚,但那又如何?通往權(quán)力的道路,注定只能由一人獨行!叔父,不過是他必須跨越的臺階。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南陽宛城,校場。

烈日當(dāng)空,曬得夯土地面蒸騰起扭曲的熱浪。空氣里彌漫著汗臭、皮革和塵土混合的粗糲氣息。震耳欲聾的呼喝聲、皮鞭的脆響、兵器沉重的撞擊聲,交織成一片原始的、充滿暴力感的喧囂。

陳休赤裸著上身,混在一群同樣精赤著脊梁的漢子中間,肩扛一根碗口粗的沉重原木,在塵土飛揚(yáng)的校場上艱難地奔跑。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古銅色的、布滿新舊疤痕的脊背上滾落,在滾燙的地面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深色印記。肩頭在槐里鐵官爆炸中留下的箭傷雖然愈合,但此刻在重壓和摩擦下,依舊傳來陣陣撕裂般的隱痛。

“快!沒吃飯嗎?廢物!”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軍侯(百夫長),揮舞著浸過水的皮鞭,如同驅(qū)趕牲口般在隊列旁咆哮,鞭梢時不時帶著破空聲抽打在動作稍慢的士卒背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紅痕。

陳休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迫自己跟上前面人的步伐。他舍棄了陰家莊園的庇護(hù),用陰識提供的路引和盤纏,一路風(fēng)餐露宿,避開官道,躲過數(shù)波疑似“黑鷂”的追蹤,終于抵達(dá)南陽郡治宛城,投入了正在此地募兵的更始帝劉玄麾下。然而,從軍之路的艱辛遠(yuǎn)超想象。沒有引薦,沒有背景,他只能從最底層的步卒做起,用血肉之軀承受這煉獄般的打磨。

“噗通!”旁邊一個瘦弱的青年終于支撐不住,連人帶木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媽的!晦氣!”軍侯罵罵咧咧地走過去,狠狠一腳踹在那青年腰眼上,“裝死?給老子起來!”

青年毫無反應(yīng)。

“拖走!扔到后營去!別在這礙眼!”軍侯不耐煩地?fù)]手,像丟棄一件垃圾。兩名輔兵面無表情地上前,拖死狗般將那青年拖離了校場。等待他的,或許是傷病營的草席,或許是亂葬崗的淺坑。

陳休的拳頭在身側(cè)悄然握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一幕,幾乎日日上演。人命在這里,卑賤如草芥。胸前的雙魚玉佩,緊貼著滾燙的胸膛,卻傳來一陣陣冰冷刺骨的悸動,仿佛在呼應(yīng)著這殘酷的、毫無尊嚴(yán)的生存狀態(tài),也提醒著他與長安那個高踞廟堂、揮斥方遒的故友之間,那遙不可及的天塹。

“哐當(dāng)!”沉重的原木終于被扔在指定位置。陳休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汗水迷蒙了雙眼。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伴隨著肆意的談笑由遠(yuǎn)及近。

“喲!這不是劉大公子嘛!今日怎有雅興來這腌臜地方?”軍侯立刻換了一副諂媚的嘴臉,迎了上去。

陳休抹了把臉上的汗,抬眼望去。只見幾匹高頭大馬在校場邊停下。為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將領(lǐng),身著精良的魚鱗甲,外罩錦袍,面容英俊卻帶著幾分紈绔子弟的輕浮。他身后跟著幾名同樣鮮衣怒馬的隨從。此人正是劉玄的族弟,新近被任命為偏將軍的劉稷,因其兄劉縯(劉秀族兄)手握重兵,在軍中頗為跋扈。

劉稷漫不經(jīng)心地用馬鞭指了指校場上如同泥人般的士卒,對軍侯笑道:“李黑子,你這練兵的架勢,夠狠的啊!比練騾馬都上心!”

“將軍說笑了!”李軍侯點頭哈腰,“這不是…想給將軍您練出點能用的兵嘛!”

劉稷的目光隨意掃過,掠過陳休時,微微一頓。陳休雖然滿身塵土汗?jié)n,但那挺拔的身姿、沉靜的眼神,以及眉宇間那份迥異于尋常流民士卒的堅韌氣度,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這小子,”劉稷用馬鞭虛點了點陳休,語氣帶著玩味,“看著倒有幾分筋骨。叫什么?哪里人?”

李軍侯立刻踹了陳休一腳:“聾了?將軍問你話呢!”

陳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屈辱,抱拳沉聲道:“小人陳大牛,南陽新野人?!?/p>

“陳大牛?”劉稷嗤笑一聲,“名字夠土的。不過嘛…”他上下打量著陳休,目光如同在評估一件貨物,“筋骨確實不錯。喂,小子,算你走運!本將軍身邊缺個扛旗的親兵,以后你就跟著我吧!”

周圍頓時投來一片混雜著羨慕與嫉妒的目光。成為將軍親兵,意味著脫離這地獄般的苦役,意味著更好的伙食,更安全的處境,甚至可能獲得軍功晉升的機(jī)會!這對底層士卒來說,無異于一步登天!

李軍侯也滿臉堆笑:“還不快謝過劉將軍提攜!”

然而,陳休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劉稷:“多謝將軍厚愛。然小人投軍,是為上陣殺敵,博取軍功,非為侍奉貴人。請將軍收回成命?!?/p>

死寂!

校場上瞬間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陳休!拒絕將軍的招攬?還是以如此直白、近乎打臉的方式?!

李軍侯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劉稷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僵住,隨即化為一片陰沉的寒冰!

“好!好得很!”劉稷怒極反笑,手中的馬鞭猛地指向陳休,“有骨氣!本將軍就喜歡你這樣的硬骨頭!”他眼中閃過一絲殘忍,“李黑子!”

“末將在!”

“給我好好‘關(guān)照’這位陳壯士!”劉稷一字一頓,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他不是想上陣殺敵博軍功嗎?明日先鋒陷陣死士營,算他一個!本將軍倒要看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敵人的刀硬!”

說罷,劉稷狠狠一抽馬鞭,帶著隨從揚(yáng)長而去,留下一串充滿惡意的笑聲。

李軍侯轉(zhuǎn)過身,看向陳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他獰笑著,手中的皮鞭捏得咯咯作響:“小子!有種!老子就喜歡有種的!明天,老子親自送你上路!”

周圍的士卒紛紛避開陳休的目光,唯恐被牽連。陳休站在原地,承受著無數(shù)道或憐憫、或嘲弄、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先鋒陷陣死士營,那是炮灰中的炮灰,十死無生之地!

胸口的雙魚玉佩,在劉稷的惡意和李軍侯的殺意刺激下,傳來一陣陣冰冷刺骨的悸動,那寒意深入骨髓,仿佛連靈魂都要凍結(jié)。然而,在這極致的寒意深處,卻又有另一股微弱卻堅韌的暖流悄然滋生——那是臨行前陰麗華塞給他的一小包草藥,是她清澈眼眸中無聲的擔(dān)憂與祝福留下的印記。這絲暖意,如同黑暗中的燭火,支撐著他在這絕境中,依舊緊握著拳頭,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去死士營又如何?

他陳休(陳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與其在這腌臜軍營里像狗一樣被踐踏至死,不如在戰(zhàn)場上,用敵人的血,為自己,也為這黑暗的世道,殺出一條血路!他倒要看看,是死神的鐮刀快,還是他胸中那團(tuán)來自千年之后的不屈之火更烈!

長安的殿堂上,王政用“固本強(qiáng)枝”的機(jī)鋒,為自己鋪就了通往權(quán)力中樞的青云梯。

南陽的校場上,陳休用不屈的脊梁,將自己推向了血肉磨盤的最前沿。

陌路的同袍,一個在廟堂揮斥方遒,一個在泥濘中浴血請纓。雙魚玉佩的兩端,宿命的絲線在截然不同的戰(zhàn)場上,繃緊欲絕。


更新時間:2025-08-05 10: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