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些尷尬地解釋道:“達康書記,我已經安排了最高級別的交通疏導,絕對不可能堵車。可能是……沙書記一行人,在路上有什么別的安排,沒有提前通知我們?!?/p>
“別的安排?”
高育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祁同偉,“新書記上任,不走我們安排的路線,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p>
一句話,讓在座所有人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不按常理出牌的領導,最難伺候。
劉開疆的心里愈發(fā)煩躁,他拿起桌上的煙,點了一根,猛吸一口,然后重重吐出煙圈:“再聯(lián)系!讓你的手下,每十分鐘匯報一次!我要確切地知道,沙書記的每一個動向!”
“是!”
祁同偉趕忙應聲,掏出手機,走到會議室的角落里,低聲打起了電話。
會議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每個人都各懷心事,盤算著如何應對這個即將到來的,不可預知的變數(shù)。
季昌明抬起手腕,瞥了一眼腕上那塊老舊的上海牌手表,分針已經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整點。
他心里默念,那只猴子,差不多也該到了。
會議室里彌漫的煙霧和壓抑。
劉開疆終于掐滅了手中的煙頭,煙灰缸里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
“散會?!?/p>
兩個字,解除了某種禁制。
椅子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眾人紛紛起身,臉上都掛著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彼此之間刻意保持著距離,連眼神的交匯都顯得吝嗇。
李達康走得最快,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會議室的門,他似乎一秒鐘都不想在這里多待,京州還有一堆爛攤子等著他。
祁同偉緊走兩步,跟在高育良身后。
兩人一前一后,步伐沉穩(wěn),走在省委大樓那條鋪著紅地毯的寂靜長廊里,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廊道中回蕩。
走到一處拐角,高育良的腳步放緩了些。
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平視著前方掛著“為人民服務”牌匾的墻壁,聲音壓得很低,從胸腔里發(fā)出的共鳴。
“同偉?!?/p>
“老師,您說?!?/p>
祁同偉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得極低。
“沙書記初到漢東,人生地不熟?!?/p>
高育良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在舌尖上掂量過,“而且,京海、京州這兩個地方,龍蛇混雜,水深得很。”
他頓了頓,側過臉,用眼角的余光掃了祁同偉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你去聯(lián)系一下沙書記的秘書,問問沙書記的具體行程。安保工作,務必要放在第一位?!?/p>
“第一位”三個字,他說得極重。
祁同偉的心猛地一跳。
他當然明白高育良話里的深意。
所謂的“安保工作”,從來就不是單純的保護安全。
它意味著掌控,意味著信息,意味著在新來的主宰面前,第一時間遞上自己的名帖,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和忠誠。
“我明白,老師?!?/p>
祁同偉的聲音里透著子機敏和干練,“我馬上就去辦。一定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讓您放心,也讓沙書記安心?!?/p>
高育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回答。
他揮了揮手,示意祁同偉可以離開了。
祁同偉再次頷首,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快步離去。
他的背影挺得筆直,每一步都踏得極為有力,肩上扛著千斤重擔,卻又甘之如飴。
對他來說,這既是任務,更是機會。
看著祁同偉消失在走廊盡頭,高育良才緩緩收回目光,嘴角勾起難以察覺的弧度,然后又迅速恢復了往日的威嚴。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不緊不慢地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這條長廊,他走了幾十年,每一步的深淺,每一個拐角的風向,他都了如指掌。
但現(xiàn)在,風向似乎要變了。
與此同時,省檢察院的大樓里,氣氛卻相對輕松一些。
季昌明沒有直接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在一間小會客室里坐了下來。
他親自燒水,慢條斯理地洗著茶具,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透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從容。
門被推開了,一個身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季檢!季檢!”
來人正是侯亮平,他穿著一身便服,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卻帶著子興奮勁兒。
季昌明頭也沒抬,只是用茶夾夾起一個聞香杯,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才慢悠悠地開口:“嚷嚷什么?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你這猴子,又跑哪兒野去了?反貪局那一攤子正經事,我看你是一點都不上心,整天凈抓些耗子逗貓的閑事?!?/p>
他的語氣責備,但眼神里卻藏著不易察覺的縱容。
對于這個學生,他一向是又愛又頭疼。
侯亮平嘿嘿一笑,自顧自地在季昌明對面坐下,抓起桌上的蘋果就啃了一口,咔嚓作響。
“季檢,您這話說的,我抓的耗子可不是普通的耗子,那都是能啃倒糧倉的碩鼠!”
他把嘴里的蘋果咽下去,身體前傾,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您就瞧好吧,過幾天,我保準給您一個天大的驚喜!”
“驚喜?”
季昌明終于抬起了眼皮,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鏡片后的目光顯得格外銳利,“我可不想要什么驚喜,我只要安穩(wěn)。亮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們檢察院,辦案子講的是證據(jù)鏈,是程序正義,不是你那一套單槍匹馬的英雄主義?!?/p>
他將一杯泡好的茶推到侯亮平面前,茶湯色澤金黃,熱氣裊裊。
“你那點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又盯上什么人了?”
侯亮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學著季昌明的樣子,先聞后品,咂了咂嘴:“好茶!不過季檢,光喝茶可喝不來天下太平?!?/p>
他放下茶杯,表情嚴肅了幾分:“檢察長,說正事。新來的沙瑞金書記,到底到哪兒了?咱們什么時候去迎接?”
這個問題,才是他今天跑來這里的主要目的。
整個漢東省的官場都在等,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季昌明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應該就是這一兩天到?!?/p>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在敲打著某種節(jié)拍,“具體時間,省委辦公廳會統(tǒng)一通知?!?/p>
他看著侯亮平那張躍躍欲試的臉,忍不住又多叮囑了一句,語氣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亮平,你給我聽清楚了。最近這幾天,漢東省的天,要變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誰也不知道這第一把火會燒到誰的頭上。你把你手頭上那些沒影兒的事都給我放一放,老老實實在單位待著,哪兒也別去,誰也別去招惹?!?/p>
他湊近了一些,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在告誡。
“千萬,別讓沙瑞金拿咱們檢察院的人,殺雞給猴看?!?/p>
殺雞儆猴。
這四個字,瞬間讓會客室里的溫度降了下來。
侯亮平臉上的嬉笑神色也收斂了。
他知道,季昌明從不開玩笑。
能讓他說出這種話,說明眼下的局勢,遠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加嚴峻。
他看著季昌明布滿皺紋的臉,和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心里那股子沖勁兒被一盆冷水澆下,冷靜了不少。
“我明白了,季檢。”
他點了點頭,“我會安分守己的。”
嘴上雖然這么說,但他的心里,那團火并沒有熄滅。
他只是將它埋得更深了一些。
驚喜,還是要給的。
侯亮平回到了反貪局。
一腳踏進反貪局的大門,那股熟悉的、混雜著煙草、速溶咖啡和陳舊文件柜鐵銹味兒的空氣撲面而來,侯亮平瞬間感覺自己從季昌明那間禪意十足的會客室回到了人間。
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臉上,此刻掛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猴子,回來了?”
辦公室里,正在埋頭整理卷宗的周正探出頭來,推了推眼鏡,“季檢那邊怎么說?省里開會,是不是有什么新精神?”
侯亮平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隨手將外套往椅背上一扔,整個人重重地陷進椅子里,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他環(huán)顧了一圈辦公室里那些熬得雙眼通紅的同事,故意賣了個關子,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涼透了的茶水灌了一大口。
“新精神?”
侯亮平嘿嘿一笑,將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發(fā)出“砰”的一聲,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精神大了去了!”他把聲音壓低,身體前傾,那股在季昌明面前剛剛收斂起來的勁頭又冒了出來,“我跟你們說,漢東的天,要變了!空降了一把手,叫沙瑞金,來頭不小?!?/p>
他頓了頓,享受著同事們投來的好奇目光,繼續(xù)道:“現(xiàn)在,省里那幫大大小小的領導,估計一個個都睡不著覺了。我猜啊,他們現(xiàn)在琢磨的就一件事——怎么給新書記送上一份別出心裁的‘見面禮’!”
他說的“見面禮”三個字,語調拖得又長又怪,辦公室里立刻響起一片心領神會的低笑。
這種官場秘聞,永遠是基層辦案人員最津津樂道的八卦。
“那咱們呢?猴子,咱們反貪局送什么?”一個年輕的檢察官湊過來,半開玩笑地問。
侯亮平嘴角一咧,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眼神里閃著精光。
“咱們?咱們送的禮,可跟他們不一樣?!彼斐鍪种福诳罩刑撎撘稽c,“咱們送的,是貨真價實的‘大禮’!”
他的目光轉向周正,話鋒一轉,語氣瞬間變得嚴肅起來:“說正事。咱們釣上來的那條‘大魚’,審得怎么樣了?開口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