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喧囂像潮水般退去,留下屋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陳建國偶爾喉嚨里發(fā)出的、意義不明的咕嚕聲。陳默靠在冰冷的窗框上,任由那帶著鐵銹味的夜風(fēng)拍打著臉頰,試圖吹散鼻腔里殘留的垃圾站惡臭和蘇曼身上那股廉價的、甜膩到發(fā)齁的香水味。
那味道,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記憶。就在昨晚,也是這間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屋子。父親在隔壁床上發(fā)出沉沉的、不規(guī)律的呼吸聲。而他,在黑暗中,像一頭絕望的困獸,被蘇曼滾燙的身體和帶著酒氣的喘息點(diǎn)燃。她的指甲掐進(jìn)他后背的皮肉,她的笑聲壓抑又放肆,像在嘲弄這破敗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短暫的窒息般的快感之后,是更深的空虛和鋪天蓋地的羞恥。他覺得自己像掉進(jìn)了最骯臟的陰溝,連帶著對父親那份沉重的責(zé)任都染上了污穢。
“操!”陳默低低罵了一句,一拳砸在斑駁的窗臺上,指關(guān)節(jié)瞬間傳來尖銳的痛感,卻遠(yuǎn)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他猛地轉(zhuǎn)身,動作粗暴地開始收拾父親弄臟的衣物,塞進(jìn)一個破舊的塑料桶里。明天,明天還得去那個能把人熏暈過去的轉(zhuǎn)運(yùn)站,還得忍受老張的呵斥,還得…活著。
第二天,垃圾轉(zhuǎn)運(yùn)站的氣味一如既往地具有侵略性。陳默埋頭干活,汗水混著灰塵流進(jìn)眼睛,澀得生疼。工間休息的哨聲像救贖,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到角落的陰涼處,靠著冰冷的鐵皮墻滑坐下去,連掏出廉價香煙的力氣都沒有。
“喲,陳默,昨晚沒睡好???瞧你這臉,跟被吸干了似的?!币粋€油腔滑調(diào)的聲音響起,是工友李強(qiáng),外號“油條”。他叼著煙,擠眉弄眼地湊過來,“是不是隔壁那個‘小野貓’又撓你了?嘖嘖,那身段,那浪勁兒…你小子艷福不淺啊,守著個瞎眼老爹還能開葷?”
周圍的幾個工友發(fā)出心照不宣的哄笑,目光像黏膩的蒼蠅一樣落在陳默身上。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一股怒火混合著強(qiáng)烈的屈辱直沖頭頂。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強(qiáng),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線。他想一拳砸在那張猥瑣的臉上,想撕爛那張噴糞的嘴。但他不能。工作。他需要這份工作。他像被釘在原地,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怎么?還不好意思了?”李強(qiáng)看他沒動手,更來勁了,故意提高音量,“裝什么清高?那‘騷貨’蘇曼誰不知道?給錢就能上的破鞋!也就你這種窮得叮當(dāng)響的傻小子,指不定被她當(dāng)凱子耍呢!小心點(diǎn),別哪天你爹那點(diǎn)棺材本都讓她給掏空了!哈哈哈…”
“你他媽閉嘴!”陳默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來,一把揪住李強(qiáng)的衣領(lǐng)。他力氣很大,李強(qiáng)被拽得一個趔趄,臉上得意的笑容僵住了,露出一絲慌亂。
“干嘛?想動手?”李強(qiáng)色厲內(nèi)荏地叫囂,“為了個婊子,值當(dāng)嗎?陳默,你他媽腦子是不是也跟你爹一樣不好使了?”
“陳建國”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默最敏感的神經(jīng)上。他腦子里那根緊繃的弦,“嘣”地一聲斷了。所有的疲憊、屈辱、對父親境遇的無力、對自身墮落的厭惡,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他掄起拳頭,帶著風(fēng)聲狠狠砸向李強(qiáng)的鼻梁!
“砰!”一聲悶響。血花在李強(qiáng)臉上炸開。慘叫聲、驚呼聲、拉架聲瞬間亂成一團(tuán)。陳默像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只想把眼前這張可惡的臉砸爛。混亂中,不知道誰踹了他一腳,他踉蹌著后退,撞在冰冷的鐵皮墻上,才勉強(qiáng)停住。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手上沾著李強(qiáng)的血,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污穢。
“干什么!都他媽反了天了!”工頭老張的咆哮聲如同炸雷,他擠開人群,看著捂著鼻子哀嚎的李強(qiáng)和一臉戾氣、手上帶血的陳默,臉黑得像鍋底?!瓣惸?!又是你!不想干就給老子滾蛋!扣三天工錢!給李強(qiáng)治傷!再有下次,直接卷鋪蓋滾!”
扣錢。陳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那點(diǎn)微薄的工資,是父親賴以為生的藥錢,是這個破家茍延殘喘的命脈。憤怒瞬間被巨大的恐慌淹沒,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李強(qiáng)怨毒的眼神,工友們或鄙夷或憐憫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他默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血的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慘。真他媽慘。為了一個“騷貨”,為了幾句閑話,他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渾渾噩噩地熬到下班,扣錢的通知像塊巨石壓在心口。推著破自行車,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爬上筒子樓那令人窒息的樓梯,剛走到自家門口,一股濃烈的、刺鼻的香水味就霸道地鉆入鼻腔。
蘇曼。
她就斜倚在陳默家那扇破敗的鐵門邊,穿著一件緊身的、領(lǐng)口開得很低的紅色上衣,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腰肢。劣質(zhì)香水也掩蓋不住她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她指尖夾著煙,猩紅的蔻丹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扎眼??吹疥惸?,她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帶著幾分慵懶、幾分審視的笑容,眼神大膽地在他沾著污漬和干涸血跡的工裝上掃過,最后落在他陰沉的臉上。
“喲,大功臣回來了?”蘇曼的聲音帶著一種獨(dú)特的沙啞,像砂紙磨過絲綢,“聽說你為了我,把李強(qiáng)那孫子給開瓢了?夠爺們兒啊?!彼恼Z氣聽不出是夸獎還是嘲諷。
陳默的怒火“騰”地又燒了起來。就是她!這個災(zāi)星!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那些流言,他怎么會失控?怎么會扣錢?他猛地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她,眼神像要吃人:“滾開!”
“嘖嘖,火氣這么大?”蘇曼非但沒讓開,反而往前湊了一步,幾乎貼到陳默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混雜著她身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帶著誘惑和危險的氣息,瞬間包裹了陳默?!袄顝?qiáng)那狗嘴吐不出象牙,打得好!我早就想抽他了。”她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她的眼神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怎么?打完人,扣錢了?心疼了?”
陳默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墻壁上,避無可避。他厭惡她這副輕佻的樣子,厭惡她身上那股風(fēng)塵氣,更厭惡她此刻話語里那種將他看透的尖銳。“關(guān)你屁事!滾!”他低吼,聲音因為壓抑而嘶啞。
“怎么不關(guān)我事?”蘇曼輕笑一聲,指尖的煙灰彈落,差點(diǎn)掉在陳默鞋上,“你看,因為我,你被罵了,因為我,你打人了,因為我,你被扣錢了…咱倆這緣分,深著呢?!彼D了頓,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蠱惑的意味,“看你這么慘,姐給你指條路?比你在那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刨食強(qiáng)多了。”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警惕地看著她,像看一個精心布置陷阱的獵人?!笆裁绰??”
“急什么?”蘇曼伸出手指,帶著冰涼的觸感,輕輕劃過陳默沾著血污和灰塵的下巴,動作曖昧又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感?!扒颇氵@張臉,臟的。去洗洗,換身衣服。晚上…來我那兒。慢慢說?!彼龗佅乱粋€意味深長的眼神,扭著腰肢,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轉(zhuǎn)身走向隔壁單元的樓梯。
陳默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塑。蘇曼手指的冰涼觸感還留在皮膚上,帶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魔力。她的話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充滿了誘惑和致命的危險。一條“來錢的路”?能擺脫這垃圾站?能負(fù)擔(dān)起父親的藥費(fèi)?能…活得稍微像個人樣?
他推開門,屋內(nèi)昏暗依舊。陳建國似乎感應(yīng)到兒子回來,摸索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著門口的方向,伸出枯瘦的手,喉嚨里發(fā)出焦急的“啊…啊…”聲。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混沌,唯一能感知并依賴的,只有兒子的氣息。
看著父親茫然摸索、臉上帶著無助依賴的樣子,陳默的心像被鈍刀子反復(fù)切割。他剛剛在外面為了一個“騷貨”打架、扣錢,甚至還在考慮她提供的“危險門路”。而父親,他瞎眼、腦子不好使的父親,只是本能地需要他,依賴他。
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楚和愧疚瞬間沖垮了剛才被蘇曼撩撥起的那一絲絲動搖。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父親冰涼顫抖的手,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爸,我在…我在呢…”
陳建國感受到兒子的觸碰,緊繃的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兒子,干裂的嘴唇蠕動著,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默…餓…怕…”
“不怕,爸,不怕?!标惸鲋赣H坐下,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這就弄吃的?!彼叩侥莻€小灶臺前,拿出最后一個冷硬的饅頭。暖水瓶是空的。他默默地接了半鍋冷水,放在爐子上燒。火光跳躍著,映著他疲憊而掙扎的臉。
蘇曼的提議像鬼魅的低語,在耳邊縈繞不去。那條“路”是什么?是更大的陷阱嗎?是徹底墜入深淵的邀請函嗎?他看看手里掰碎的饅頭,看看爐子上等待燒開的水,再看看椅子上那個失明、糊涂、完全依賴他的老人。
扣掉三天工錢,父親的藥就要斷了。垃圾站的工作岌岌可危。他還能撐多久?
鍋里的水開始冒出細(xì)小的氣泡,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陳默的心,也在這渾濁的暖意(父親微弱的依賴)和刺痛的芒刺(蘇曼的危險誘惑、生活的殘酷壓榨)之間,被反復(fù)煎熬、撕扯。去,還是不去?這似乎不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場關(guān)于靈魂的堵伯。他盯著那跳躍的火苗,眼神空洞而絕望,仿佛那火焰正在吞噬他僅剩的一切。
好的,我們繼續(xù)深入《濁光》的故事。緊接第二章結(jié)尾,陳默在生存的絕境與內(nèi)心的道德懸崖邊,被蘇曼拋下的危險誘餌牽引著,踏入了更深的黑暗漩渦。以下是一萬多字的續(xù)寫,聚焦陳默的掙扎、第一次涉足非法活動、與蘇曼關(guān)系的扭曲深化,以及父親病情的惡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