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五年春,三月的洛陽,終于掙脫了料峭的寒意。一場貴如油的春雨,淅淅瀝瀝,
潤透了福王府西苑外那片特意圈出的試驗田。田壟新翻的泥土,吸飽了水分,
呈現出一種肥沃油亮的深褐色。朱常洵一身素色細棉布袍,袖口挽起,親自蹲在田埂上。
他身后站著徐光啟、曹變蛟,以及王府幾個管農事的屬官,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田壟里那些剛冒出頭、尚顯稚嫩脆弱的番薯苗上。嫩綠的幼芽,
怯生生地頂破濕潤的泥土,舒展著兩片小小的子葉,在細密如織的雨幕中,微微顫動,
煥發(fā)出一種近乎透明的、令人心頭發(fā)軟的生機。冰涼的雨絲沾濕了朱常洵的鬢角,
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拂去一株幼苗葉尖上凝聚的沉重水珠,
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那抹新綠透過指尖傳來一絲微弱的生命悸動,
仿佛能感受到地底塊莖正在悄然積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王爺請看,
”徐光啟也難掩激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指向稍遠處幾壟,
“這幾處地勢略高,排水更暢,苗情似乎尤為健旺。此物若真能在中原落地生根,活人無數,
功在千秋??!”他眼中閃爍著學者對未知事物成功驗證的純粹光芒,
以及對黎民福祉的深切期許。曹變蛟雖不通農事,但見朱常洵神色鄭重,徐光啟這般推崇,
也知此物關系重大。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警惕的目光掃過四周的田埂和遠處隱約可見的王府圍墻,
右手習慣性地按在了腰間佩刀的鯊魚皮鞘上。春雨綿綿,寂靜的田野里,
只有雨點打在嫩葉和泥土上的沙沙聲,以及眾人刻意放輕的呼吸聲?!笆前?,
”朱常洵站起身,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滑落,他望著眼前這片孕育著希望的田地,
臉上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意,“萬事開頭難。如今這頭,算是開了?!比欢?,
這點點新綠帶來的喜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短暫的漣漪,
便被更沉重、更頑固的暗流迅速吞沒。福王要種“番邦妖物”的消息,
早已像這春日里無孔不入的濕氣,悄然滲透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
更在依附王府田莊的佃戶中,發(fā)酵成一種混雜著恐懼、猜疑和根深蒂固敵意的毒霧。
次日清晨,當朱常洵再次來到試驗田巡視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驟然一沉。田埂上,
黑壓壓跪了一片人。都是附近莊子的佃戶,有須發(fā)花白的老者,有面黃肌瘦的婦人,
也有精壯卻面帶惶惑的漢子。他們衣衫襤褸,跪在濕冷的泥地里,
臉上刻滿了愁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抗拒。為首一人,
常洵巡視鹽堿荒地時曾見過、并因其一句話“紅薯耐旱”而決定引入番薯的老農——張老全。
此刻的張老全,全然沒了初見時的木訥與卑微。他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泥水中,
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猛地抬起頭,
雨水和淚水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橫流,一雙渾濁的老眼因極度的恐懼而圓睜,
死死盯著朱常洵,嘶啞的哭號聲刺破了清晨的寧靜:“王爺開恩?。¢_恩??!”他聲音凄厲,
如同瀕死的哀鳴,“種不得!這異毒妖物萬萬種不得??!老漢活了六十載,
從未見過這等鬼東西!聽人說…聽人說這是那深海里妖怪的血肉所化,種之奪地力,
食之斷人腸,是要遭天譴的!祖宗傳下的五谷不種,偏種這邪物,是要禍害一方,
絕了子孫的活路??!王爺,求您大發(fā)慈悲,鏟了它們吧!”“鏟了妖物!”“求王爺開恩!
”“我們不敢種啊!”“種了這鬼東西,明年地就廢了!”“王爺,不能害我們?。?/p>
”張老全身后的佃戶們,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壓抑許久的恐懼瞬間爆發(fā)。
哭喊聲、哀求聲、帶著絕望的控訴聲,混雜著淅瀝的雨聲,
匯成一股洶涌的、令人窒息的浪潮,狠狠拍向站在田埂上的朱常洵。
王府護衛(wèi)們瞬間緊張起來,嗆啷啷一片拔刀出鞘的刺耳聲響,
雪亮的刀鋒在陰沉的雨幕下閃著寒光。曹變蛟一個箭步搶到朱常洵身前,
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堵鐵壁,手按刀柄,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騷動的人群,
厲聲喝道:“放肆!驚擾王爺,你們有幾個腦袋!退后!”刀光和厲喝如同冷水潑入滾油,
人群的喧嘩陡然一窒,但那股恐懼和敵意并未消散,反而在短暫的死寂后,
醞釀著更大的反彈。無數雙眼睛,充滿了無助、憤怒和深深的恐懼,依舊死死地盯著朱常洵。
朱常洵抬手,輕輕按在曹變蛟緊繃的手臂上,示意他收刀。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慍怒,
也沒有絲毫的慌亂。雨絲打濕了他的睫毛,更襯得那雙眸子深邃如古井寒潭。
他緩緩向前走了兩步,站到張老全面前,微微俯下身,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淅瀝的雨聲和人群壓抑的喘息:“張老全,抬起頭來?!睆埨先珳喩硪欢?,
畏縮地抬起滿是泥水的臉,不敢與朱常洵對視。“你說此物是妖物,奪地力,斷人腸,
可有所憑據?”朱常洵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皯{據…憑據…”張老全嘴唇哆嗦著,
眼神慌亂地躲閃,“大伙兒…大伙兒都這么說…前朝…前朝也有人試過,種下去,苗就枯了,
人也…人也病了…王爺,這是邪物,沾不得??!”他身后的佃戶們紛紛點頭附和,
恐懼的情緒再次蔓延。朱常洵直起身,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寫滿驚惶的臉。他看到了愚昧,
看到了對未知的恐懼,更深層地,他也看到了在這片土地上掙扎求存的小民,
對任何一絲可能威脅到他們本就微薄生存根基的改變的極端抗拒。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腥氣和雨水清冷的空氣。“好?!敝斐d穆曇舳溉话胃撸?/p>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既然爾等皆言此物有害,恐其絕收,
禍及爾等生計…那本王,今日便立下軍令狀!”他猛地轉身,
指向身后那片在雨中頑強舒展著嫩葉的番薯苗圃,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這片番薯田,
本王以福王之名作保!若因種植此物,致土地荒廢,
或今秋收成不足同等田畝麥粟之半數——”他頓了頓,目光如電,再次掃過人群,
最后定格在張老全驟然抬起的、寫滿難以置信的臉上,“本王,以王府庫糧為抵,
按爾等往年所交租額之十倍,賠付爾等損失!白紙黑字,立契為憑!府衙用印,天地共鑒!
”“十…十倍?”“賠…賠糧?”“王爺金口玉言…”人群徹底懵了。
方才還洶涌的哭嚎哀求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佃戶們面面相覷,
臉上的恐懼被巨大的驚愕和茫然取代,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十倍賠償?這簡直是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