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依舊緊閉，將陽光徹底隔絕在外。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沉悶的、如同被遺忘角落般的死寂氣息，混雜著殘留的香氛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汗水蒸發(fā)后的酸澀。平板電腦被遠遠地扔在地毯一角，屏幕早已因電量耗盡而徹底熄滅，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瘋狂的電話鈴聲也早已消停，或許是沒電了，或許是對方終于放棄了這場單方面的精神凌遲。
林晚蜷縮在墻角冰冷的地板上，維持著那個幾乎要將自己揉碎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僵硬和麻木似乎已經超越了精神上的劇痛，變成一種遲鈍的、沉重的存在感。手臂上的淤青在幽暗中呈現出更深的紫黑色。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胃里空蕩蕩的，卻翻攪著一種強烈的惡心感，讓她對任何食物都提不起一絲欲望。
窗外隱約傳來傭人們壓低聲音的交談和清掃庭院的聲音，像隔著厚厚的玻璃，遙遠而不真實。這個巨大的、冰冷的宅邸，仿佛已經將她徹底遺忘，或者說，遺棄。
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漫上來，將她最后一點掙扎的力氣也抽走了。還能做什么？解釋？誰會信？反抗？拿什么反抗？逃離？又能逃到哪里去？外面是比這里更洶涌、更致命的滔天巨浪。她像一只被釘死在標本板上的蝴蝶，只能被動地等待著最終的腐爛。
不知是身體的饑餓還是本能的求生欲驅使，在意識混沌的某個時刻，她終于動了動。僵硬的身體發(fā)出細微的、如同生銹齒輪摩擦的聲響。她扶著冰冷的墻壁，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撐起身體。長時間的蜷縮讓雙腿麻痹，針扎般的刺痛瞬間傳遍全身。她踉蹌了一下，扶住沉重的梳妝臺邊緣才勉強站穩(wěn)。
鏡子里映出一張鬼魅般的臉。慘白，毫無血色，眼下是濃重的、化不開的青黑。曾經清澈沉靜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密布的血絲。頭發(fā)凌亂地黏在汗?jié)竦念~角和頰邊。嘴唇干裂起皮，失去了所有光澤。一夜之間，那個在晚宴上初綻光芒的“林家千金”已經徹底死去，留下的只是一具被抽干了靈魂的軀殼。
林晚漠然地移開視線，不再看鏡中的自己。她需要水。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讓她暫時壓下了翻涌的惡心感。她扶著墻壁，腳步虛浮地走向門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帶著麻痹后的刺痛。
厚重的房門被拉開一條縫隙。外面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讓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空氣里彌漫著林家慣有的、沉郁的高級熏香和木料氣息。她扶著門框，深吸了一口氣，才鼓起勇氣，邁出了這個幾乎將她囚禁至死的房間。
走廊里空無一人。壁燈散發(fā)著柔和卻冰冷的光。腳下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更顯得空曠寂靜得可怕。她能想象那些傭人此刻正在哪里，用怎樣鄙夷、輕蔑甚至帶著幸災樂禍的眼神，在暗處窺探著她這個“落水狗”。
她扶著墻壁，一步步挪向樓下的廚房方向。通往餐廳的走廊異常漫長。就在她即將走到餐廳入口時，回廊另一頭傳來了沉穩(wěn)的腳步聲。
林晚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是本能地停下腳步，身體瞬間繃緊，后背緊緊貼住了冰冷的墻壁，試圖將自己縮進陰影里。
林國棟的身影出現在回廊盡頭。他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頭發(fā)一絲不茍，面容冷峻，似乎正要出門。他的目光平視前方，步伐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昨晚那場驚天動地的鬧劇從未發(fā)生，仿佛那個被他當眾斥為“騙子”、下令拖走的女孩，只是空氣。
他越走越近。林晚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謶帧⑶?、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唾棄的、微弱到近乎可悲的希冀，在胸腔里瘋狂撕扯。他會說什么？一個嫌惡的眼神？一句冰冷的斥責？或者……哪怕只是停下來，看她一眼？
然而，什么都沒有。
林國棟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甚至視線都沒有在她這個方向偏移哪怕一絲一毫。他徑直從她面前走了過去，距離近得林晚能聞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昂貴的雪茄和古龍水混合的氣息，能感受到他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她裸露的手臂。
他像穿過一團無形的、毫無價值的空氣。
形同陌路。
這四個字像四把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了林晚的心臟，瞬間將那最后一絲可悲的希冀燒成了灰燼。比昨晚當眾的驅逐更冰冷，比網絡上億萬人的唾罵更刺痛！這是來自她生物學父親的、徹底的、不留一絲余地的抹殺！她在他眼中，甚至連一個需要被憎惡的“騙子”都算不上了，只是一個不值得浪費任何情緒的、徹底的“無物”！
林晚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徹底否定存在的冰冷。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的鐵銹味，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嗚咽。她看著林國棟高大冷漠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玄關的回廊拐角，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餐廳就在眼前。巨大的紅木長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擺放著精致的銀質餐具。長桌盡頭的主位空著，那是林國棟的位置。而林薇薇則坐在他右手邊的位置，正姿態(tài)優(yōu)雅地用著早餐。她穿著一身柔和的淺粉色家居服，氣色紅潤，神情恬淡，仿佛昨晚那個“泣血控訴”的悲情主角只是別人的一場夢。
看到林晚出現在餐廳門口，林薇薇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長長的睫毛下，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看一只誤入餐廳的蟑螂般的嫌惡，隨即又恢復了那種無懈可擊的、帶著一絲悲憫的平靜。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仿佛林晚的出現只是空氣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不值得她浪費絲毫注意力。
空氣凝固了。只有林薇薇手中銀質餐刀切割食物時，與骨瓷盤碰撞發(fā)出的輕微脆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林晚的目光掃過長桌。沒有她的位置。那些擺放整齊的餐盤、刀叉、水晶杯，沒有一份是為她準備的。她被這個家，徹底地、無聲地驅逐出了餐桌。
一股更深的寒意裹挾著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扶著墻壁，踉蹌著走向廚房的方向。
廚房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卻讓林晚胃里翻騰得更厲害。兩個正在忙碌的年輕女傭看到她進來，動作瞬間僵了一下。其中一個年紀稍小的，眼神里還帶著一絲來不及掩飾的同情和不知所措。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則迅速垂下眼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緊抿的嘴角和微微側過的身體，卻清晰地傳達出一種無聲的排斥和輕慢。
“小姐，”那個年長的女傭聲音平板無波，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您的早餐……在那邊?！彼种噶酥噶侠砼_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放著一個普通的、沒有任何林家標志的白瓷湯碗，上面蓋著一個同樣普通的瓷碟作為蓋子。旁邊放著一把不銹鋼湯匙。
林晚走過去，揭開蓋子。碗里是溫熱的、看起來還算清澈的雞湯，飄著幾顆枸杞和一點撕碎的雞絲。這顯然不是林薇薇面前那種精致的、搭配了多種配料的營養(yǎng)湯品，只是廚房最普通的例湯。
饑餓感早已被更強烈的屈辱和惡心感壓制。但喉嚨的干渴和身體的本能，還是讓她端起了那碗湯。至少，它能緩解一下喉嚨里火燒火燎的感覺。
她端著湯碗，腳步虛浮地往回走。經過餐廳門口時，里面?zhèn)鱽砹洲鞭睖厝岬糜行┛桃獾穆曇簦骸瓣惒?，今天的湯火候真好，爸爸那份給他溫著吧，他早上走得急……”
林晚沒有停留，徑直走向自己房間所在的方向。剛走到樓梯轉角處，陰影里，一個身影無聲地轉了出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管家陳伯。
他依舊穿著那身熨帖的黑色管家制服，站得筆直，神情肅穆，如同最忠誠的守衛(wèi)者。只是此刻，他攔在了林晚面前。
林晚停下腳步，端著湯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陳伯那張刻板的臉。
陳伯的目光沒有落在林晚臉上，而是精準地、如同執(zhí)行某種既定程序般，落在了她手中那碗蓋著蓋子的湯碗上。
“小姐，”陳伯的聲音低沉、刻板，帶著一種毫無波瀾的恭敬，卻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心寒，“您的湯，需要檢查?！?/p>
檢查？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檢查什么？是怕她下毒？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羞辱的儀式？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陳伯已經極其自然地伸出手。他的動作精準、流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林晚手中的湯碗。
他揭開蓋子，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過碗里清亮的湯水和漂浮的枸杞、雞絲。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眼神深處也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幾秒鐘的沉默，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然后，陳伯做出了一個讓林晚血液瞬間凍結的動作。
他端著那碗溫熱的雞湯，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走到樓梯轉角處那個連接著巨大盆栽的、光潔如鏡的黑色大理石水槽邊。他微微傾身，手腕平穩(wěn)而果斷地一翻——
“嘩啦——”
溫熱的、帶著食物香氣的雞湯，連同碗里那幾顆枸杞和雞絲，被毫不留情地、全部倒進了冰冷、空曠、一塵不染的大理石水槽里！清澈的湯水沿著光滑的槽壁迅速流淌，消失在深不見底的下水口，只留下幾縷微弱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行云流水，帶著一種執(zhí)行命令般的機械感和不容置疑的冷酷。
倒完湯，陳伯將那只空了的白瓷碗隨手放在水槽邊緣，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他拿起旁邊掛著的一塊雪白毛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動作優(yōu)雅而標準。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轉向僵立在原地的林晚。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恭敬表情，微微欠身，聲音平板無波：
“湯涼了，對您的身體不好。稍后，會為您重新準備一杯溫水。請回房休息吧，小姐?！?/p>
他的語氣禮貌周全，仿佛剛才倒掉的不是一碗救命的湯水，而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那“請回房休息”五個字，更像是一道冰冷的逐客令。
林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徹底碾碎的憤怒和絕望！她死死地盯著陳伯那張刻板的臉，盯著那只空空如也、還沾著水漬的白瓷碗，盯著水槽里那最后一絲消散的熱氣……
她想尖叫！想質問！想把眼前這張?zhí)搨蔚哪標核椋?/p>
然而，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極度的屈辱和憤怒沖擊著她的理智，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只能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更濃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陳伯依舊維持著微微欠身的姿勢，垂著眼瞼，耐心地等待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最終，林晚猛地轉過身，指甲幾乎要摳進樓梯冰冷的木質扶手。她踉蹌著，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逃也似的沖回自己那間如同冰窖般的房間。
厚重的房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她背靠著門板，身體順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蜷縮成一團。這一次，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無聲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混合著唇角的鮮血，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手臂上的淤青，喉嚨的干渴，胃里的空虛……都抵不過心頭那被至親冰刀反復凌遲的、萬劫不復的冰冷與絕望。林家，終于用最無聲、也最殘忍的方式，讓她徹底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一個連一碗冷湯都不配擁有的、徹頭徹尾的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