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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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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明路三號倉庫的清晨,空氣里浮動著細(xì)小的塵埃,昨夜《泡沫》掀起的網(wǎng)絡(luò)海嘯仿佛只是隔世喧囂。林蘇沐盤腿坐在一張舊地毯上,面前攤開著“螢火助學(xué)”發(fā)來的云嶺麻雀小學(xué)施工進(jìn)度圖。鋼筋骨架在崎嶇的山崖上倔強挺立,工人們模糊的身影如同嵌在巖壁上的釘子。

"看這進(jìn)度,雨季前封頂有戲!"陳虹叼著半片吐司湊過來,指尖點著屏幕上陡坡紅圈,"就這段路,運輸車爬不上去,得靠騾馬隊,費勁。"

林蘇沐沒抬頭,指尖劃過工人黧黑的笑臉。"錢夠嗎?"她問。匿名捐出的一百萬杳無音信。

"夠是夠,就是慢。"陳虹嘆氣,"鋼筋水泥人工,哪樣不是吞金獸?后續(xù)桌椅教具……"話沒說完,充電的舊手機突然震動,亮起陌生號碼。

林蘇沐瞥了一眼沒動。這種來電,多半是嗅著《泡沫》熱度撲來的媒體。

震動停了。幾秒后,又固執(zhí)響起。

"嘖,沒完了?"陳虹皺眉探身。

"接。"林蘇沐抬眼,"免提。"

陳虹劃開接聽,年輕男人的聲音沖出聽筒,氣息不穩(wěn):"請……請問星火工作室?我找林蘇沐老師!"

"我是。"林蘇沐對著空氣開口。

"林老師!我是李默!拍電影的!"那邊語速快得像子彈,"昨晚……昨晚我聽了您的《泡沫》,在片場!我那片《尋》!您知道嗎?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我……我能帶著劇本現(xiàn)在過去嗎?就現(xiàn)在!我在啟明路路口了!"

一連串的"我"字砸得人發(fā)懵。陳虹和林蘇沐交換眼神。

"李默導(dǎo)演?"林蘇沐語氣平淡,"很抱歉,我們不接受——"

"我知道冒昧!"電話那頭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音,"我只有今天上午!下午趕回西北補拍!林老師,求您給十五分鐘!就看一小段!《泡沫》……您歌里那種……被掏空了還要撐著走的感覺……就是我電影里那個媽!她丟了孩子三年……就是您歌里那感覺!陽光下的泡沫,看著彩色,一碰就碎,碎完了才知道天是灰的……林老師!求您了!"

倉庫死寂。電話里粗重喘息,窗外偶爾車鳴。李默最后那句嘶啞比喻,像根針猝不及防刺破清晨寧靜。

陳虹無聲問:"西北?靠譜?"

林蘇沐沉默幾秒,目光掃過地上云嶺照片。"路口左轉(zhuǎn),老廠區(qū)最里面,3號倉庫。門開著。"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短促、難以置信的抽氣,隨即是忙音。掛得飛快,生怕她反悔。

"你瘋了?"陳虹瞪大眼,"什么人都往這領(lǐng)?萬一是狗仔呢?你看他語無倫次的!"

林蘇沐起身走到門口。晨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動她額發(fā)。"《泡沫》昨晚才發(fā),"她聲音很輕,"他提到了那種被掏空的感覺。"她頓了頓,"如果是真的……這導(dǎo)演耳朵夠毒。"

"假的呢?"

"就當(dāng)給倉庫添點人氣。"林蘇沐扯嘴角,目光落向角落那堆寒酸設(shè)備。

不到十分鐘,倉庫門口光線被擋住。

來人瘦高,頂著一頭鳥窩亂發(fā)。洗得發(fā)白的軍綠工裝夾克肩線歪斜,拉鏈半開露出皺灰T恤。泥點帆布鞋鞋幫磨起毛邊。他背著鼓囊舊皮挎包,手里死攥厚牛皮紙文件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逆光站在門口,只有眼睛亮得驚人。

"林……林老師?"他喘著氣,目光鎖定林蘇沐。

陳虹抱著胳膊上下打量,眼神寫滿懷疑。

李默臉頰抽搐,想把文件袋往身后藏,又猛地遞出:"劇本!林老師,《尋》的劇本!"聲音發(fā)顫,"就看看孩子丟了的雨夜!他媽的反應(yīng)!"他語無倫次,眼神卻孤狼般釘在林蘇沐臉上。

林蘇沐沒說話,只是平靜地伸出了手。

李默如蒙大赦,幾乎是撲過來,將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塞進(jìn)她手里。紙袋邊緣被他的手汗浸得有些發(fā)軟,帶著溫?zé)岬某睔狻?/p>

陳虹撇撇嘴,拖過兩張折疊椅:“坐吧,李大導(dǎo)演?!彼选皩?dǎo)演”兩個字咬得有點重。

李默胡亂抹汗,挨著椅邊坐下,腰板筆直,雙手放膝,眼神黏在劇本上。

倉庫只剩紙張翻動聲。林蘇沐靠工作臺邊垂眸。紙張粗糙油墨濃。扉頁粗黑打印體:《尋》編劇/導(dǎo)演:李默。

翻開第一頁,沒有華麗的場景描寫,沒有冗長的人物介紹,只有一段冰冷如手術(shù)刀般的文字:

1. 外景 老城筒子樓 - 黃昏 雨

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著破敗的屋頂。雨,冰冷的,粘稠的,像永遠(yuǎn)擰不干的臟抹布,持續(xù)不斷地往下摔。狹窄、骯臟、堆滿雜物的公共走廊(鏡頭緩慢掃過:銹蝕的煤氣罐、蒙塵的破自行車、滴水的濕衣服),盡頭是302室虛掩的、漆皮剝落的綠鐵門。

(畫外音)女人嘶啞的呼喊由遠(yuǎn)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破碎,像鈍刀在砂紙上反復(fù)拉扯:“……小海?小海!別跟媽躲貓貓了!快出來!媽給你買了糖畫兒……龍!是龍?。 ?/p>

(鏡頭推近302室門縫)

一只女人的手(粗糙,骨節(jié)突出,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色油污)猛地抓住潮濕滑膩的門框。門被徹底推開。

林秀英(女,35歲,服裝廠女工)出現(xiàn)在門口。她渾身濕透,廉價化纖的工裝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嶙峋的輪廓。頭發(fā)一綹綹貼在慘白的臉上,雨水順著下巴滴落。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根光禿禿的竹簽,頂端殘留著一點黏膩的、被雨水泡發(fā)的黃色糖漬(特寫)。

她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像兩口干涸絕望的深井,死死盯著——

(鏡頭切至屋內(nèi))

空無一人的、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張舊木桌。桌角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沉著幾粒泡漲的米飯。

一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

地上,散落著幾塊積木。

(鏡頭緩緩搖回門口林秀英的臉)

她臉上的肌肉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了一下。沒有尖叫,沒有痛哭。

只有攥著糖畫竹簽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聲。糖漿混著雨水,順著她顫抖的手腕,蜿蜒流下,像一道凝固的血淚。

(畫外音:竹簽斷裂的脆響)

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撿起地上唯一一只小小的、濕透的藍(lán)色塑料涼鞋(特寫)。

冰冷的雨聲灌滿了整個畫面。

林蘇沐翻頁手指頓住??諝饽獭}庫頂棚鴿子撲棱。喉嚨像被冷雨堵住。女人彎腰撿鞋的姿勢,讓她想起原主在后臺被全世界拋棄、哭不出來的自己。

陳虹湊過來看,倒抽冷氣捂嘴背身,肩膀微聳。

李默緊張絞手,指甲陷肉里。林蘇沐指尖在劇本蜷縮,眼睫垂影紋絲不動。

“林老師……”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發(fā)緊,“這段……這段您覺得……”

“孩子,”林蘇沐突然開口,聲音有些低啞,目光卻依舊鎖在劇本上,“多大了?”

“四歲半?!崩钅⒖袒卮?,語速飛快,“叫陳小海。他媽林秀英,在城西的‘鑫旺’服裝廠踩縫紉機,三班倒。他爸……跑了,在他兩歲的時候。出事那天是林秀英輪休,想著帶孩子去老街廟會看個熱鬧,買個糖畫……就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下雨,人多……”他聲音低下去,帶著壓抑的痛苦和無力感,“三年了。我們劇組跟著林秀英跑了大半個國家,貼尋人啟事,找線索,一次次希望,一次次破滅……拍的就是這個‘尋’的過程??啵?,絕望……也有那么一點點……一點點不肯熄滅的念想?!彼痤^,眼中布滿血絲,卻燃燒著近乎虔誠的光,“直到昨晚……我聽到您的《泡沫》?!?/p>

他猛站起,椅子腿刮地刺響。急切跨前一步,風(fēng)塵仆仆的汗味撲來。

“林老師!就是那個感覺!”他揮舞著手臂,試圖抓住那難以言喻的共鳴,“泡沫破了!陽光下的彩色全是假的!碎完了,露出來的天是灰的!冷得刺骨!林秀英就是這樣!她哭都哭不出來!但她還在找!像……像您歌里最后那幾句,沙啞的,撕裂的,但還在往上頂!那口氣不能散!”他喘著粗氣,眼神灼熱地逼視著林蘇沐,“《尋》需要一首歌!一首能鉆進(jìn)骨頭縫里,能把林秀英心里那片又冷又灰的天唱出來的歌!一首……一首讓人聽了,能記住小海,能記住他媽這三年是怎么熬過來的歌!林老師,只有您能寫!只有您能唱!”

倉庫死寂。李默粗喘回蕩。陳虹忘了抹淚。

林蘇沐抬頭。臉上沒表情,眼神深如暴風(fēng)雨前的海。她合上劇本悶響。看著李默燃燒的眼睛,洗白發(fā)白的衣褲,緊握發(fā)白的拳頭。

“電影什么時候做完?”她問,聲音平靜無波。

李默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再次顫抖:“后期……后期在趕!資金……資金快見底了,但……但最遲,最遲年底前一定能做完!只要……只要歌……”

“歌,不白做。”林蘇沐打斷他,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星火工作室要署名權(quán),完整版權(quán)。主題曲,包括電影里所有需要的配樂,打包價?!彼D了頓,目光掃過他磨白的衣角,“按市場最低價,分期付。首付三成,剩下的,等電影上映了,票房分成里扣。賠了,就算了?!?/p>

“林老師!”李默失聲叫道,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讓他渾身都在發(fā)抖,“您……您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嘗試?!绷痔K沐糾正他,把劇本遞還給李默,指尖在粗糙的牛皮紙封面上劃過,“把劇本電子版發(fā)我。還有林秀英……和她兒子的資料,能找到的,都發(fā)來。”

“有!都有!”李默忙不迭地點頭,像小雞啄米,手忙腳亂地拉開舊挎包,掏出一個同樣磨損嚴(yán)重的U盤,“劇本!素材!采訪錄音!還有……還有小海的照片!都……都在這里!”他雙手捧著U盤,像捧著稀世珍寶,鄭重地遞向林蘇沐。

林蘇沐接過那枚帶著他體溫的U盤,金屬外殼冰涼。她沒再看李默,目光轉(zhuǎn)向倉庫門外。陽光已經(jīng)升高了一些,照亮了門口一小片空地,空氣中細(xì)小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

“陳虹,”她開口,“送李導(dǎo)出去。記一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p>

“???哦!好!”陳虹回過神來,趕緊應(yīng)道,臉上的懷疑早就被一種混合著同情和興奮的情緒取代。她推了推還在發(fā)愣的李默,“李導(dǎo),這邊請,留個電話和郵箱……”

李默如夢初醒連聲道謝,一步三回頭熱切盯林蘇沐:"林老師謝謝!我下午回西北!您隨時聯(lián)系!任何要求……"

聲音隨腳步消失。

倉庫重歸安靜。陽光斜照林蘇沐腳邊,銀色U盤躺手心,冰涼沉甸。

她走到工作臺掀開筆記本。屏幕亮起。插入U盤。

等待讀取的短暫時間里,她下意識地點開了桌面上一個文件夾。里面靜靜躺著幾張照片——云嶺懸崖邊,那些皮膚黝黑、對著鏡頭露出羞澀而燦爛笑容的孩子們。陽光照亮他們沾著泥土的臉,眼睛亮得像山澗里的星星。

U盤讀取完畢的提示音響起。

她移動鼠標(biāo),點開那個名為“《尋》- 影像素材”的子文件夾。里面跳出一張縮略圖。她雙擊點開。

一張放大的照片瞬間占據(jù)了整個屏幕。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用老式手機抓拍的。背景是嘈雜的廟會人流,五顏六色的棚頂和晃動的后腦勺。焦點是一個被女人緊緊牽著手的小男孩,大約三四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小汗衫,剃著乖巧的西瓜頭。他正仰著小臉,興奮地指著鏡頭外的某個方向,咧著嘴,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天真又毫無防備。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兩粒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盛滿了對眼前這個喧鬧世界最純粹的歡喜和好奇。

照片下方,有一行手寫的、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小海,四歲半。攝于安和縣關(guān)帝廟會,走失前三小時?!?/p>

林蘇沐指尖懸觸摸板。屏幕光映側(cè)臉。倉庫只剩風(fēng)扇低鳴。

云嶺孩子們黝黑臉龐上質(zhì)樸的星光,與屏幕上小海那雙盛滿人間歡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在這一刻,隔著冰冷的屏幕和遙遠(yuǎn)的時空,猝不及防地重疊在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無聲無息地攥緊了她的心臟,比昨夜錄制《泡沫》時直面背叛的痛楚更深,更沉,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鈍痛。

她閉眼幾秒,睜開。手指落下點開音樂軟件??瞻总壍廊绯聊?。

戴上監(jiān)聽耳機,手指按MIDI鍵盤冰冷琴鍵未動。倉庫只剩呼吸聲與絕對寂靜底噪。

一片空白的音軌。

一片空白的心緒。

只有那個缺了門牙的、名叫小海的小男孩,和他母親在瓢潑冷雨中死死攥住那只濕透的藍(lán)色塑料涼鞋的手,固執(zhí)地盤踞在腦海的最深處,無聲地吶喊著,等待著被某種旋律承載、釋放。

她觸摸到了某種比音符更沉重的東西。


更新時間:2025-08-05 16:2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