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村的炊煙，是凌越撤退路上見過最稠密的煙。
五座村莊像五顆散落的珠子，被一條干涸的河溝串在一起，東頭的張家村挨著西頭的李家坳，中間隔著片長著半人高茅草的荒地，最南邊的王家屯靠著一座不高的土山，山上隱約能看見幾棵歪脖子樹——后來凌越才知道，那是粵軍殘部的瞭望哨。
“這地方……像個聚寶盆?！崩畲蠛？钢峭χ皇Ｈl(fā)子彈的歪把子機槍，站在土山半山腰，望著山腳下那片錯落的農(nóng)舍，河南漢子的聲音里帶著點茫然。
確實像。五村被低矮的丘陵環(huán)抱，只有西北方向有片開闊地通向外面，其余三面不是河溝就是荒地，易守難攻。大概正是這個原因，潰散的殘兵們才不約而同地往這兒鉆——像暴雨前躲進屋檐下的麻雀，明知避不開風雨，卻總想找個能暫時遮頭的地方。
凌越的八十人殘部剛走進張家村，就被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了。
“別動！”喊話的是個穿著短褲的士兵，軍裝上印著“粵軍第一五四師”的臂章，他的步槍槍管都銹了，卻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指著凌越的胸口，“你們是哪部分的？”
“67師，398團。”凌越舉起空著的雙手，示意身后的人放下武器，“我們是來匯合的，不是來打架的。”
“67師？”短褲士兵愣了一下，槍口微微下垂，他身后的十幾個粵軍士兵也面面相覷，眼神里帶著點復(fù)雜——淞滬會戰(zhàn)打了三個月，誰都知道67師是德械師的主力，是委員長的心頭肉，可如今……看看凌越這群人，軍裝破得像抹布，個個帶傷，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門，哪有半點“精銳”的樣子？
“老陳，別亂來?！币粋€瘸著腿的老兵從屋里走出來，他的左腿不自然地彎曲著，顯然是被炮彈炸傷的，軍帽歪在頭上，露出半張被燒傷的臉，“是自己人?！?/p>
“伍班長？”短褲士兵趕緊收起步槍，“他們……”
“看鋼盔?！北环Q作伍班長的老兵指了指凌越他們頭上的M35鋼盔，雖然大多沾著血污，甚至有幾頂被彈片豁開了口子，但德式鋼盔特有的弧線還是很明顯，“是德械師的弟兄。”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凌越面前，渾濁的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你們……是從嘉定撤出來的？”
凌越點頭，心里微微一動——看來這五村果然聚集了不少殘兵，連67師在嘉定的戰(zhàn)況都有人知道。
“唉……”伍班長重重嘆了口氣，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嘉定那仗打得……太慘了。我們連原本在側(cè)翼掩護，眼睜睜看著你們師的弟兄往上沖，日軍的炮彈跟下雨似的……”
他頓了頓，指著身后的張家村：“進來吧，村里還有幾撥弟兄，都是打散的?！?/p>
走進張家村，凌越才明白什么叫“殘軍聚集地”。
曬谷場上，十幾個穿著粗布軍裝的士兵正圍著一口破鍋，鍋里煮著野菜粥，稀得能照見人影，他們的軍裝上印著“桂軍171師”的字樣，其中幾個凌越看著眼熟——是老黃之前提到過的，從蘊藻浜逃出來的那批桂軍。
村口的碾盤旁，三個穿著學生制服的年輕人正擦拭步槍，他們的軍裝還沒來得及換，領(lǐng)口別著的?；丈蠈懼皬?fù)旦大學”，其中一個女生的辮子上還纏著繃帶，顯然是在突圍時受的傷。
“是學生軍！”陳小五低呼一聲，少年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他聽說過有學生參軍，但還是第一次見到。
“別大驚小怪?！崩宵S不知什么時候跟了上來，他的腿傷在撤退時又加重了，此刻拄著根木拐杖，“閘北失守后，不少學生都拿起槍了，打得比正規(guī)軍還兇?！?/p>
凌越的目光落在村西頭的草棚里——那里躺著至少二十個傷兵，有的斷了胳膊，有的瞎了眼睛，最嚴重的一個肚子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血正順著繃帶往下滴，卻沒人哼一聲，只是默默地望著天，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缺藥?！蔽榘嚅L注意到他的目光，聲音低沉，“消炎藥早就沒了，只能用鹽水洗傷口，能不能活……全看老天爺?！?/p>
正說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十幾個穿著深藍色軍裝的士兵跑了過來，他們的軍帽上繡著“廣西綏靖軍”的字樣，領(lǐng)頭的是個絡(luò)腮胡大漢，腰間別著兩把駁殼槍，看見老黃時眼睛一亮：“老黃？你還活著！”
“馬老三？”老黃也愣住了，隨即狠狠捶了他一拳，“你們營不是在蘊藻浜被包圓了嗎？”
被稱作馬老三的絡(luò)腮胡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黃牙，眼角卻有淚光在閃：“就活下來我們十幾個。日軍的坦克沖過來時，營長讓我們往南邊撤，他自己帶著剩下的人炸坦克去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哽咽：“炸藥包沒響……估計是被機槍打中了?！?/p>
草棚里的傷兵們不知什么時候坐了起來，默默地聽著，沒人說話，只有風吹過草棚的嗚咽聲，像在替他們哭。
凌越的心沉甸甸的。他原本以為自己帶的八十人已經(jīng)是殘兵中的殘兵，可走進這五村才發(fā)現(xiàn)，比他們慘的還有更多——斷了腿的班長，失去建制的學生，打光了彈藥的士兵，還有那些連番號都快忘了的散兵。
“凌連長，”伍班長突然開口，他的目光掃過凌越身后的八十人，又看了看村里其他的殘兵，“你是目前這里軍銜最高的軍官了。”
凌越一愣：“什么意思？”
“我們想推你當團長?！瘪R老三接過話頭，絡(luò)腮胡抖了抖，“五村現(xiàn)在有十幾支部隊，粵軍、桂軍、67師的、學生軍……加起來快六百號人，可沒個統(tǒng)一指揮，真要是鬼子打過來，就是一盤散沙?！?/p>
“對！”老黃也跟著點頭，拐杖往地上一頓，“凌連長有勇有謀，上次在村里打退日軍特攻隊，我們都聽說了。由你指揮，我們服！”
“我們也服！”曬谷場上的桂軍士兵齊聲喊道，他們中不少人見過凌越在嘉定陣地摘下鋼盔鞠躬的樣子，那份對死者的尊重，比任何命令都讓人信服。
凌越的心猛地一沉。
團長？
他想起蔡劍鳴，那個在隧道里拍著桌子吼“死守”的硬漢，那個最終倒在鐵軌旁的團長。他想起398團原本的編制——三千多人，三個營，九個連，而現(xiàn)在，他手里的“團”，是由十幾個番號不同、裝備各異、甚至連語言都不通的殘兵拼湊起來的，六百多人，還不如當初一個滿編營。
“我不行。”凌越下意識地拒絕，“我只是個連長，而且……”
“現(xiàn)在不是講規(guī)矩的時候！”伍班長打斷他，瘸著腿往前走了兩步，燒傷的臉上露出一絲急切，“鬼子的追兵隨時可能到，我們必須擰成一股繩！你要是不當這個團長，難道讓我們各自為戰(zhàn)，等著被鬼子一個個收拾？”
“凌連長，”一個戴著眼鏡的學生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家父是67師的參謀，他常說，亂世里，能帶著弟兄們活下去的人，就是好長官。您別推辭了。”
草棚里的傷兵們也跟著喊：“凌連長當團長！”
“我們聽您的！”
喊聲響徹張家村，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凌越看著眼前這些人——斷了腿的老兵，滿臉稚氣的學生，失去戰(zhàn)友的士兵，他們的眼睛里沒有多少對“官銜”的敬畏，只有對生的渴望，和對能帶領(lǐng)他們活下去的人的信任。
他想起蔡劍鳴最后那句話：“活下去?！?/p>
是啊，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哪還能管什么編制，什么軍銜？
凌越深吸一口氣，舉起那枚被血浸透的398團團部印章，對著所有人喊道：“我凌越，暫代團長一職！從今天起，五村所有殘兵，統(tǒng)一編為‘西南臨時團’，不分粵軍、桂軍、67師，只有一個番號——中國人！”
“中國人！”
“中國人！”
六百多人的吼聲震得草棚頂上的茅草簌簌往下掉，連那些重傷員都掙扎著坐起來，用盡力氣喊著，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混著臉上的血和泥，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凌越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的臉，心里卻沒有半分喜悅，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他知道，這個“團長”不是榮譽，是擔子，是六百多條人命壓在肩上的重量。
“伍班長！”凌越轉(zhuǎn)向那個瘸腿的老兵，“你帶粵軍的弟兄，負責加固張家村和李家坳的防線，挖散兵坑，把能找到的石頭、木頭都搬到村口，做路障！”
“是！”伍班長立正敬禮，瘸著腿轉(zhuǎn)身就走，燒傷的臉上露出久違的干勁。
“馬老三！”凌越又看向絡(luò)腮胡，“你帶桂軍的弟兄，去王家屯和土山，把那里的廢棄窯洞清理出來，做傷兵醫(yī)院和彈藥庫，再派幾個哨位，盯著西北方向的開闊地！”
“保證完成任務(wù)！”馬老三拍了拍腰間的駁殼槍，帶著人就往南邊跑。
“老黃！”凌越最后看向拄著拐杖的老黃，“你熟悉地形，帶學生軍去勘察五村之間的河溝，看看能不能挖幾條交通壕，把五個村子連起來，萬一打起來，方便轉(zhuǎn)移。”
“沒問題！”老黃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拐杖往地上一點，跟著學生軍走了。
“李大海！陳小五！”凌越轉(zhuǎn)向身邊的兩人，“清點所有彈藥和糧食，把能用的武器都集中起來，機槍和擲彈筒優(yōu)先配給前沿陣地！”
“是！”兩人齊聲應(yīng)道，轉(zhuǎn)身開始忙碌。
蘇小梅帶著衛(wèi)生員們走進草棚，開始給傷兵換藥。姑娘的白大褂上又添了新的血跡，是剛才幫忙抬一個斷腿傷兵時沾上的，她卻顧不上擦，只是專注地給傷口涂鹽水，動作輕柔卻迅速。
凌越站在張家村的最高處，望著忙碌的五村——
有人在挖戰(zhàn)壕，鐵鍬不夠就用刺刀，手指磨破了，往傷口上吐口唾沫，繼續(xù)挖；
有人在收集彈藥，把打空的彈匣拆開，想辦法從里面摳出能用的底火，哪怕只能多湊出一發(fā)子彈；
有人在縫補軍裝，把撕下來的破軍裝碎片拼湊起來，雖然難看，卻能擋擋風寒；
還有人在教學生軍用刺刀，那個瘸腿的伍班長忍著痛，一遍遍地示范突刺動作，汗水順著燒傷的臉往下淌，在下巴上匯成水珠。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群在大地上頑強生長的野草。
凌越數(shù)了數(shù)手里的“家當”：
- 步槍：327支（中正式、漢陽造、甚至還有幾支清末的老套筒）
- 沖鋒槍：17支（7支百式是凌越他們帶來的，10支是粵軍從日軍手里繳獲的）
- 機槍：4挺（歪把子1挺，捷克式2挺，還有1挺九二式重機槍，卻是壞的，槍管被打彎了）
- 擲彈筒：3具（2具能用，1具缺了瞄準鏡）
- 彈藥：步槍彈平均每人不到15發(fā)，沖鋒槍彈更少，機槍彈只有300多發(fā)，擲彈筒榴彈12顆
- 糧食：野菜300斤，米50斤，日軍罐頭23個，還有幾袋發(fā)霉的面粉
六百多人，這點家當，別說打硬仗，就是守五村都捉襟見肘。
“連長……不，團長?！标愋∥灞е粋€賬本跑過來，少年的眉頭皺成了疙瘩，“我清點了一下，咱們這六百多人，來自21支部隊！粵軍3支，桂軍5支，67師的殘部有4支，學生軍2支，還有……還有7支不知道番號的散兵，他們連自己是哪個師的都忘了?！?/p>
凌越接過賬本，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記著各支部隊的人數(shù)：最多的粵軍一五四師殘部，還有87人；最少的是一支不知道番號的部隊，只剩3個人，都是十六七歲的娃娃，據(jù)說是被拉壯丁拉來的，還沒上過大戰(zhàn)場。
“最高編制是營？”凌越指著賬本上的一行字。
“是?！标愋∥妩c頭，“粵軍一五四師有個營長，不過在突圍時被打斷了胳膊，現(xiàn)在在草棚里養(yǎng)傷，說話都費勁。其他的都是連長、排長，還有不少是班長代理的。”
凌越的心又沉了沉。
21支部隊，600多人，最高編制是個傷兵營長。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淞滬會戰(zhàn)打到現(xiàn)在，基層軍官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了。
一個滿編團三千人，三個營，九個連，二十七個排。而現(xiàn)在，二十一個連排級單位，才湊出六百多人，平均每個單位不到30人。
換句話說，原本一個連的兵力，現(xiàn)在要頂七個連來用。
“太慘了……”凌越喃喃自語，手里的賬本像塊烙鐵，燙得他手心發(fā)疼。
他想起圖書館里的數(shù)字：淞滬會戰(zhàn)，國民黨軍隊投入80萬兵力，日軍投入30萬，最終以國軍撤退告終，傷亡30萬，日軍傷亡4萬。
以前看這些數(shù)字，只覺得是個龐大的損失，可此刻，看著眼前這些缺胳膊少腿、連番號都快忘了的士兵，他才明白，那“30萬傷亡”背后，是多少個像398團這樣的部隊被打光，是多少個像蔡劍鳴這樣的軍官倒下，是多少個像馬老三的營長那樣，永遠留在了沖鋒的路上。
“團長！”一個哨兵從土山上跑下來，他的褲腿被茅草劃破了，臉上沾著泥，“西北方向！發(fā)現(xiàn)日軍！黑壓壓的一片，至少兩百人，還帶著炮！”
來了。
凌越的心猛地一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他快步爬上土山，舉起望遠鏡——
西北方向的開闊地上，果然出現(xiàn)了一條黑色的長龍。日軍士兵成四路縱隊，背著步槍，扛著機槍，中間夾雜著推著步兵炮的炮兵，最前面的騎兵舉著太陽旗，在夕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是佐藤一郎的清掃大隊。
望遠鏡里，能看到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日軍軍官，穿著筆挺的呢子軍裝，腰間掛著指揮刀，正用望遠鏡觀察五村的方向——不用問，一定是佐藤一郎。
“他們有多少門炮？”凌越問身邊的哨兵。
“至少五門！”哨兵的聲音帶著恐懼，“還有迫擊炮，看著像……像十幾門！”
凌越的瞳孔驟縮。
五門重炮，十門迫擊炮。
這火力，足以把五村炸平。
“通知下去，”凌越放下望遠鏡，聲音異常冷靜，“各部隊進入陣地！張家村、李家坳守正面，王家屯和土山守側(cè)翼，河溝里的交通壕留一個排機動！告訴弟兄們，子彈省著用，等鬼子靠近了再打，用手榴彈招呼他們！”
“是！”哨兵轉(zhuǎn)身就跑，腳步聲在土山上急促地響著。
凌越望著遠處越來越近的日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千萬不能功虧一簣。
這五村，是六百多個殘兵最后的避難所。
這六百多人，是無數(shù)支被打光的部隊剩下的星火。
他們可以死，但不能像散沙一樣被吹散。
他從腰間解下那枚398團團部印章，緊緊攥在手里。黃銅的印章被體溫焐熱了，棱角硌著掌心，疼得他異常清醒。
“蔡團長，”凌越在心里默念，“您說的‘活下去’，我記住了。今天，我不光要活下去，還要帶著這六百弟兄一起活下去?！?/p>
夕陽最后一縷光落在五村的屋頂上，給茅草屋鍍上了一層金邊。遠處的日軍已經(jīng)展開了陣型，迫擊炮開始架設(shè)，炮口在夕陽下閃著冷光。
風從西北方向吹來，帶著硝煙的味道，像一頭餓狼，正對著五村齜出獠牙。
凌越深吸一口氣，拔出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對著天空扣動扳機——
“砰！”
清脆的槍聲在五村回蕩，像一聲號角，拉開了西南村血戰(zhàn)的序幕。
草棚里的傷兵們掙扎著爬起來，有人撿起地上的步槍，有人撕下繃帶當綁帶，那個被打斷胳膊的粵軍營長，用沒受傷的右手拄著步槍，一步一步地走向村口的陣地，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一根不肯彎折的脊梁。
張家村的碾盤旁，學生軍們舉起了步槍，那個辮子上纏著繃帶的女生，把?；照聛砣M懷里，臉上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