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可辦公室的百葉窗只拉開一道縫。
窗外的京州燈火璀璨,像一條鋪開的星河。
她的電腦屏幕上,音頻軟件的波形圖正隨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反復(fù)起伏。
那聲音沙啞,卻透著一種詭異的鎮(zhèn)定。
“……欽差……”
“……馬車的輪子……”
“……程序正義……”
每一個詞,陸可都用紅筆圈在了筆記本上。
她關(guān)掉聲音,辦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微弱的送風(fēng)聲。
這不是一個將死之人的哀嚎。
也不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
這是一個棋手的聲音。
一個身在棋盤最兇險的位置,卻冷靜地告訴她棋盤外哪里可以落子的棋手。
“小陸,還不走?”
專題部主任老劉探頭進來,手里拎著公文包。
“看你對著電腦發(fā)了一晚上的呆?!?/p>
陸可把筆記本合上,笑了笑:“劉主任,有點選題上的困惑。”
“又是那個林默的案子?”老劉走了進來,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我聽說了,他給你打了電話?!?/p>
“別陷進去,小陸。這案子是鐵案,人證物證俱全,市檢那邊放了話,誰碰誰倒霉?!?/p>
“一個貪污犯的話,你也信?”
陸可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水。
“劉主任,一個貪污犯,在臨開庭前,最該做的是什么?”
“那還用說?”老劉撇撇嘴,“找關(guān)系,求饒,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罵幾句解恨?!?/p>
“對?!标懣赊D(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可他沒有。他沒喊一句冤,沒求我?guī)退福踔翛]提那三百萬贓款?!?/p>
“他只給了我一個詞,程序正義。”
“他像個老師一樣,給我劃定了報道的范圍,甚至幫我擬好了標(biāo)題?!?/p>
陸可端著水杯走回辦公桌,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
“這不像一個囚犯,這像一個……爆料人?!?/p>
“一個把自己的案子,當(dāng)成引爆另一場更大風(fēng)暴的炸藥包的爆料人?!?/p>
老劉被她這番話說得一愣,皺起了眉。
“你這丫頭,膽子也太大了。欽差?這種話都敢信?”
“我不是信,我是要去驗證。”陸可的眼神里閃動著光,“萬一是真的呢?”
老劉看著她那副樣子,搖了搖頭。
“我只提醒你一句,新聞是用來報道的,不是用來創(chuàng)造的。別把自己玩進去?!?/p>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
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再次隔絕了外界。
陸可坐下來,重新打開了筆記本。
“欽差”兩個字,被她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直接去問,等于自投羅網(wǎng)。
她拿起手機,翻開了通訊錄。
手指在一個備注為“市檢-老同學(xué)-孫鵬”的名字上停頓了片刻,又劃了過去。
不行。
孫鵬在偵查科,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不可能跟她說實話。
她需要一個有怨氣的人。
一個感覺自己被邊緣化,被搶了功勞,正憋著一肚子火的人。
她的手指繼續(xù)向上滑動,停在了一個名字上。
“省檢-趙偉”。
大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也是學(xué)生會里的風(fēng)云人物,進了省檢察院,卻一直被壓著,沒什么出頭機會。
陸可記得,他上次同學(xué)聚會時喝多了,抱怨得最兇的就是市檢那幫人不講規(guī)矩,總想繞過他們省檢直接跟上面邀功。
就是他了。
陸可沒有打電話,而是打開了微信,發(fā)了一段文字過去。
“趙大檢察官,最近忙什么呢?聽說你們省檢最近有大動作,是不是要辦什么驚天大案了?”
消息發(fā)出去,石沉大海。
陸可也不急,她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等待。
獵人,需要耐心。
十分鐘后,手機震動了一下。
趙偉回了一串省略號,后面跟著一個翻白眼的表情。
【別提了,一提就來氣!】
魚,上鉤了。
陸可立刻回道:“怎么了?誰敢惹我們省檢的大人物不高興?”
這次,趙偉直接發(fā)來了一條語音,聲音壓得很低,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惱火。
“還不是市檢那幫孫子!現(xiàn)在翅膀硬了,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仗著有京里來的人撐腰,連我們省檢都不放在眼里了!”
陸可的心臟猛地一跳。
京里來的人!
她強忍著激動,繼續(xù)用文字打字,顯得不那么刻意。
“京里?最高檢的?”
趙偉的第二條語音幾乎是秒回,怨氣更重了。
“可不是嘛!為了丁義珍那個案子,最高檢反貪總局直接派人下來了!按規(guī)矩,他們得先跟我們省檢對接,由我們主導(dǎo),他們督辦。結(jié)果呢?人家直接空降到京州,把我們省檢晾在一邊,點名讓市檢配合!”
“這叫什么?這叫越級指揮!這叫不合規(guī)矩!陳院長他們居然也捏著鼻子認了,你說氣不氣人!”
轟!
趙偉的語音,像一道驚雷,在陸可的腦海里炸開。
所有碎片,在這一刻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欽差”,就是最高檢反貪總局的人。
“馬車”,就是丁義珍的案子。
而那個“松動的輪子”,就是這不合規(guī)矩的“越級指揮”!
林默,那個身陷囹圄的年輕人,他究竟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
他不僅知道,還精準(zhǔn)地預(yù)判到,對方會用這種方式來辦案,并且提前給她指出了可以攻擊的命門——程序!
這個人……太可怕了。
陸可感到一陣脊背發(fā)涼,緊接著,一股巨大的興奮感涌了上來。
這不是一個新聞選題。
這是一個金礦!
她迅速給趙偉回了一句:“兄弟,消消氣,改天請你喝酒吐槽。這幫人不講規(guī)矩,早晚要栽跟頭?!?/p>
安撫好趙偉,她立刻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喂,老胡嗎?睡了沒有?”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陸大記者深夜來電,肯定沒好事。說吧,又想查誰?”
“幫我個小忙。”陸可壓低聲音,“查一下今晚京城飛漢東的所有航班,有沒有幾個特殊的乘客?!?/p>
“多特殊?”
“特殊到……需要市檢一把手親自去接機的程度。”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一聲輕笑。
“你這個‘小忙’,價錢可不低啊?!?/p>
“老規(guī)矩。”陸可毫不猶豫。
“行,等我消息?!?/p>
掛斷電話,陸可感覺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她走到窗邊,推開了那道縫隙。
晚風(fēng)灌了進來,帶著一絲涼意,卻無法讓她亢奮的頭腦降溫。
她看著腳下這座城市,第一次感覺自己像一個站在高空鋼索上的舞者。
下面是萬丈深淵,對面是無上榮光。
而遞給她這根平衡桿的,是一個她只見過一面的囚犯。
手機屏幕亮了。
是一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內(nèi)容很短。
【航班CA1589,已于二十分鐘前落地。】
【最高檢,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p>
【帶隊者,姓侯。】
姓侯。
陸可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立刻在腦中搜索這個姓氏。
最高檢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姓侯……
一個名字,一個在全國政法系統(tǒng)都如雷貫耳的名字,跳了出來。
侯亮平!
那個號稱“天上地下,無所不查”的猴子!
是他!
他真的來了!
陸可緊緊握住手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所有的拼圖都完成了。
獵物已經(jīng)出現(xiàn),行動路線清晰可見,連他身上最脆弱的軟肋都被人標(biāo)了出來。
現(xiàn)在,就看她這個獵犬,敢不敢撲上去了。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中的猶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貪婪的銳利。
她轉(zhuǎn)身走回電腦前,新建了一個文檔。
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敲下了那行林默送給她的標(biāo)題。
《我們距離“程序正義”,還有多遠?——評空降小組“漢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