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一聲令下,整個韓家峪西頭的空地上,就像一鍋瞬間燒開的水,徹底炸了。
鐵匠鋪的爐火燒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旺,黑煙滾滾,直沖云霄。
木工房那邊,鋸子和斧頭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木屑紛飛,如同下了一場大雪。
然而,這股熱火朝天的勁頭,僅僅持續(xù)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一盆兜頭蓋臉的冷水給澆了個透心涼。
冷水,是李振親自潑的。
“停!”
李振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他手里拿著一個剛剛趕制出來的、奇形怪狀的木頭夾尺,這是他親手做的簡易卡尺。
他走到一個年輕鐵匠面前,那鐵匠正滿頭大汗地用銼刀修著一個剛剛鍛打出來的齒輪毛坯,臉上還帶著一絲得意。
在他看來,這活兒干得不賴,形狀跟地上畫的“神仙譜”已經有七八分像了。
李振沒說話,只是蹲下身,用手里的卡尺在那齒輪上量了量,又比了比地上畫的圖樣。
然后,他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將那個還帶著溫度的齒輪毛坯,隨手一扔。
“咣當”一聲,毛坯掉進了旁邊堆放廢鐵的籮筐里。
“下一個?!崩钫衩鏌o表情地說道。
年輕鐵匠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又不敢說。那可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出來的!
整個鐵匠鋪,瞬間鴉雀無聲。韓大林更是心頭一跳,他知道,李工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尺寸不對,齒距差了半根頭發(fā)絲,咬合起來,要么卡死,要么打滑,整臺機器都會因為你這個‘差不多’變成一堆廢鐵。”
李振的聲音,像冰碴子一樣,砸在每個人心上。“我再說一遍,我要的是分毫不差,不是‘差不多’!”
另一邊的木工房,氣氛同樣凝重。
村里最好的木匠韓老三,此刻正漲紅了臉,額頭上青筋直冒。
他剛剛帶著兩個徒弟,刨出了一根用來做導軌的青岡木,自認為憑著幾十年的手藝,這根木料已經直得不能再直了。
可李振只是拉了一根浸了鍋底灰的墨線,輕輕一彈,就在木料上留下了一條筆直的黑線。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木料的邊緣和那條黑線之間,有著肉眼可見的空隙。
“韓老三師傅,您這手藝,我知道?!崩钫竦恼Z氣緩和了些,但話里的意思卻一點沒軟。
“但咱們這次造的,不是桌子板凳,是機器。這導軌要是彎的,鉆頭鉆進去,就是個喇叭口,這槍管,造出來就是個燒火棍?!?/p>
韓老三一張老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他幾十年的驕傲和經驗,在這一根小小的墨線面前,被擊得粉碎。
他咬了咬牙,對著身后的徒弟吼道:“看什么看!重來!給我刨!什么時候跟李工的墨線對上了,什么時候才算完!”
從這一天起,“精度”這個要命的詞,就成了懸在所有韓家峪工匠頭頂上的一把刀。
他們很快發(fā)現,以前那些憑感覺、憑經驗的活兒,全都沒用了。
李工要的,是一種他們聞所未聞的死規(guī)矩。
為了這個死規(guī)矩,李振想出了無數的“土辦法”。
齒輪鍛打不出來,他就讓鐵匠們先用泥范澆鑄出大致的圓餅,然后在圓餅的中心鉆一個孔,用一根磨圓的鋼釬穿起來,固定住。
接著,李振用一塊最硬的鋼,親手磨出了一片標準的“樣板齒”,上面刻著精準的尺寸。
所有鐵匠的任務,就是用小銼刀,對著這塊樣板,一點一點地,把圓餅上的齒給“摳”出來。
那幾天,整個鐵匠鋪里,聽不見豪邁的打鐵聲,只剩下“刺啦……刺啦……”讓人頭皮發(fā)麻的銼磨聲。
漢子們一個個眼睛熬得通紅,手上全是血泡,做夢都在喊:“對準了……再磨一點……”
韓大林作為總瓢把子,更是被折磨得快瘋了。他手下的伙計,不是銼刀用禿了,就是手磨破了。
他跑去找李振訴苦:“李工,您就饒了俺們吧!再這么銼下去,俺們的手就不是手了,是銼刀!”
李振正埋頭檢查一個零件,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等咱們的槍造出來,你們這雙手,就能決定三百步外小鬼子的命?,F在讓它當幾天銼刀,委屈了?”
韓大林當場就沒話了。他撓了撓頭,回去把李振的原話對著伙計們一吼,所有人二話不說,咬著牙又拿起了銼刀。
三百步外,要鬼子的命!他娘的,值!
木工房那邊,韓老三也徹底跟自己幾十年的手藝較上了勁。為了讓兩根導軌做到絕對的平行,李振教了他一個笨辦法。
用兩根一樣長的桿子,在導軌兩頭卡住,測量對角線的長度。只要兩條對角線一樣長,那這兩根導軌,就是平行的。
為了這個“一樣長”,韓老三帶著徒弟,用尺子量了不下幾百遍,整個人都快魔怔了。晚上睡覺,老婆都說他講夢話,嘴里念叨的不是婆娘,是“差一分……還差一分……”
整個韓家峪,都陷入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
起初的抱怨和不解,慢慢變成了沉默的專注和較勁。村子里的分工,前所未有的明確。
青壯年在工場里玩命,女人和半大孩子就負責送飯送水,磨好的銼刀用鈍了,立刻就有專人拿去,交給村里的老頭子們在磨刀石上重新磨利。
整個村子,就像一臺被李振啟動了的巨大機器,所有的零件都在圍繞著那個叫“精度”的軸心,瘋狂地運轉起來。
第五天的黃昏,夕陽的余暉將整個煉鐵場染成了一片金紅色。
當最后一個金屬零件被小心翼翼地安裝到位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一架由烏黑的青岡木和閃著寒光的鋼鐵構成的龐然大物,靜靜地矗立在空地中央。
它結構復雜,造型古怪,既有木工的卯榫結構,又有鐵匠的鍛造痕跡,像一個縫合起來的怪物,卻又透著一股蠻橫而精密的力量感。
韓大林、韓老三,還有那二十多個核心工匠,全都像被抽干了力氣一樣,或坐或站,圍在機器周圍。
他們一個個眼窩深陷,滿身油污,狼狽不堪,但眼神里,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光。
他們看著眼前這臺機器,就像看著自己剛剛降生的孩子。
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他們用最笨的辦法,最原始的工具,和一雙雙長滿老繭的手,硬生生把李振畫在地上那些“鬼畫符”,變成了眼前這個能摸得著的鐵疙瘩。
沒人歡呼,沒人說話。
所有人只是靜靜地看著,胸膛里,一種混雜著疲憊、驕傲和巨大成就感的情緒,正在瘋狂地滋生、發(fā)酵,即將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