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運氣一向很差。夫君死后,被公婆掃地出門。成了全汴梁城的笑柄。
爹娘轉(zhuǎn)頭接回了他們的真千金。寒冬臘月,我已三日未進食,高燒不退,躲在破廟中等死。
斐家三郎走了進來,我拉他衣角:“三哥哥,我后悔了?!彼绠斈瓿跻?,一身月白色衣衫,
如孤寒皎月。上來給我一個腦蹦:“你要死了,也是笨死的?!?我的夫君是官商,
為人敦厚。他知道我是斐家養(yǎng)女后,待我更為親善。第二次偶遇,已是冬日,我雙手凍瘡,
癢痛難忍,這是兒時留下的老毛病。他把貨物里最艷的狐毛挑出來,做成圍脖和手套。
讓丫鬟送給我,看我接過還不肯走。踟躕道:“你不要責怪八歲時的宋喬,
她當時一個人應(yīng)該也很害怕?!蹦菚r,我就想,和這樣一個人相伴到老也挺好。
我運氣一向很差,有人愛我已足夠幸運?!皢獭笔俏野⑵湃〉拿?,愿我如喬木,挺拔堅韌,
向陽而生,但她沒能如愿。八歲前,阿婆總對著院中楸樹喃喃自語,我忙著釀酒顧不上她。
阿婆去世后,我一遍一遍問楸樹:“阿婆都和你說了什么呀?”我活成了蝸牛,
躲在自己殼里,哀嘆被全天下拋棄。2斐家爹娘對這個婚事兒并不滿意,看我堅持,
理了五車嫁妝,送我上花轎。三哥哥最是反對,前一晚去看我,
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非要撞了南墻才回頭嗎?”我疑惑,走的明明是陽關(guān)道,
哪里有墻要我撞。只是沒想到,新婚當夜,夫君接了急差,運送一批貨物到西北。翌日,
天色未明,我早早起身,為公婆做羹湯。為人兒媳,自當孝順公婆,自古世俗如此。
飯菜溫了許久,婆婆才到前廳。敬茶時,桌案上的一炷香燃盡,婆婆才接了茶水,讓我起身。
我手抖腳抖,她四平八穩(wěn)。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里外操持,把學的管家功夫,盡數(shù)用上,
唯恐讓人失望。公婆年事已高,該是享福的時候,每日只用打打牌,逗逗鳥。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下去,我新加入這個家,只希望和和美美,平安順遂。3一個月后,
傳來消息,夫君領(lǐng)的商隊遇到了遼國搶劫,無人生還。我流了一夜淚,
翌日照例為公婆準備飯食。這次,婆婆來得很早,上前直接掀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
也是有些力氣在身上。她罵我:“都是你這個掃把星,是你克死了我兒子。
”公爹氣得胡子顫抖,指著我鼻子,吼道:“你給我滾,你克父克母,克死自己全家還不夠,
還要來禍害我們家。”我被休書一封,掃地出門,連衣物也來不及收拾。剛走出門,
官府來人,管家念我夫君因公殉職,賞金三千兩,遺孀封為誥命。而這一切,
已經(jīng)和我這個棄婦沒有關(guān)系。4我成了汴梁城的笑柄,聲名大噪:“她雖然為斐家養(yǎng)女,
也是當正經(jīng)小姐養(yǎng)大,竟然下嫁給商戶。”“自己上趕著,還被夫家嫌棄,真是丟盡了臉。
”“人家天煞孤星,命硬著呢,要是不被休,指不定還要克死公婆?!薄办臣乙彩沁\氣好,
收養(yǎng)了她還沒事兒,可惜斐三郎那樣人物,竟有這樣一個妹妹?!蔽异o靜聽著,渾身戰(zhàn)栗,
不是我運氣不好,是誰接近了我就會運氣不好。沒臉回娘家,我也無處可去,
外嫁女娘家早不是家,一旦被夫家嫌棄,再沒了立足之地。我在街上游蕩,為了避開人群,
不自覺間竟走到了城郊觀音廟。八年前,我就是在這里被斐琰撿了回去。5晚間,
我發(fā)起了高燒,躺在稻草堆上渾渾噩噩。一時想起親爹娘。汴河上發(fā)大水,灌進家里,
最愛的抱腳布娃娃被沖走,三歲的我大哭不休。阿爹忙著去撿,腳下一個踉蹌,
被洪水卷進暗道。阿娘撐著賣酒的船去尋,找了許久,也沒能回來。又想起阿婆,
爹娘不在后,她整日郁郁,不賣酒的時候,就在楸樹下呆坐。
淡紫色花簇如云似霧盛開的時候,不知她想起的是溫和的祖翁,還是孝順的阿爹。
六旬老婦人帶著一稚童討生活并不容易,就算我已經(jīng)能幫忙釀酒,阿婆也沒能撐上幾年。
阿婆搬酒壇時絆倒,臥床不起,摸著我的臉頰,讓我好好活著??伤麄儧]人告訴我,
如果天下之大,只剩我一人,我該怎么活?;璋档姆块g中,我獨自跪著,給盆里添紙錢,
恍惚又茫然,直到依偎著棺木睡著。街上游蕩了兩年,做過小乞丐,也做些小工,
日子過得潦潦草草,馬馬虎虎。一日,在安置的觀音廟發(fā)起高燒,又沒錢醫(yī)治,
十三歲的斐琰進來避雨。我用盡力氣抬起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求道:“哥哥,
你能給我摘一朵楸樹花嗎?”他渾身濕透,靜默了許久,帶我回去,洗洗干凈,
收為斐家養(yǎng)女。6今日的斐琰,和當年一樣,一身月白色衣衫,如天上寒月。
神情卻不像當日死寂,他扶起我,喂水喂藥。見我醒過來,一個腦嘣重重落下:“你就算死,
也是笨死的。不會是餓死、病死、被欺負死的?!鳖~頭上肉眼可見紅了一片,他又有些心虛,
抓了我一把頭發(fā)擋住,來了個掩耳盜鈴。我緊緊抓著他的手:“三哥哥,你會拋下我嗎?
會離開我嗎?會不要我嗎?”他嘆了一口氣,道:“阿喬,
這個世上沒有誰能真正陪誰一輩子?!蔽也环猓骸胺蚓膊恍袉??話本上不是說,
夫妻能攜手到老共白頭……”我頓住,都嫁了一次人,怎能連這點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他無語,看我就是一個呆瓜。斐琰要帶我回家,我背過身躺著裝虛弱。
他終是有些惱了:“怎么,你還想回那張家?宋喬,我養(yǎng)你這么久,
不是讓你給別人低眉做小!”7其實,被公婆趕出門后,我回了趟斐家。路上,聽人說,
斐家真正的大小姐回來了。我藏在拐角陰影處看去,正門大開,全府上下喜氣洋洋,
忙著打掃庭院,張燈結(jié)彩。當年斐琰帶我回去,娘親看見我就掉了眼淚,
細細摸過我眉眼道:“真像,南兒要是還在,也這么大了?!膘衬?,斐家獨女,
五歲時趁著上元節(jié)溜出去玩,再也沒回來。這些年,斐家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終于蒼天有眼,
斐家大郎抓到碰瓷的小乞丐,看到她眼角黑痣上了心,一來二去竟確認是斐家走失的大小姐。
我瞧見一身羅裙的女孩背著包裹走進斐家,就默默走開了。這么多年,
我霸占她的爹娘、哥哥,享受著本該屬于她的錦衣玉食。如今正主回歸,
我這個替身也該知趣離開了。8我又在街上游蕩,聽著那些閑言碎語,想,
這個世間果然沒有人愛我,生來就是要與孤獨為伴。我那短命的夫君,幾面之緣,
就把我捧在手心,事事周到。八面玲瓏的商人,也會因為我隨手做的小荷包紅了臉。
我想試試,但還是失望了,他還是被我克死了。失望次數(shù)多了,心竟然麻木地不會痛了。
都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我不再期許、不抱希望,就永遠不會失望。天上下起了雨,
我走在雨中,不知不覺又到了當年的觀音廟。我望著眼前的斐琰,仿佛又回到了當初,
他一身錦衣已濕透,半大少年,雖然還稚嫩,眼神已冰冷刺骨,看我躺在地上,皺皺眉,
走到了破廟角落。那時的我,就算如草芥,也想要好好活著,去看看世間風景,夢想有一日,
能頓頓吃烤雞。當年,我拼盡全力,爬過去,抓住了斐琰,也抓住了生機,
而如今我不知該如何回去,以什么身份回去,回哪里去。9斐琰可不管我心中別扭,
單手扛起我,動作帶著點粗魯?shù)呐瓪?,卻又在觸到我滾燙皮膚時微微一僵。
“你……”我喉嚨發(fā)干,徒勞地掙扎了一下?!伴]嘴。”斐琰把我塞進了車廂。
馬車顛簸搖晃,我偷偷睜開一絲眼縫,瞄著他緊繃的下頜線。
依舊是汴梁城里人人稱頌的清貴無雙。“看什么?”他沒回頭,聲音卻砸了過來,
“笨得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還有臉看?”“誰看你了……”我甕聲甕氣,
鼻尖卻莫名酸澀。到了斐府,斐琰跳下馬車,朝我伸出手,我看著那只手,心頭猛地一撞。
這雙手,在我出嫁那日,死死攥著我的手腕,良久只化作一句壓抑的嘆息:“阿喬,
別怕……若他待你不好,三哥哥接你回家?!笨赡菚r,我以為他只是不甘,
只是出于哥哥的責任。如今,這只手又一次伸到我面前,
我這個聲名狼藉、被夫家掃地出門的棄婦,
一個鳩占鵲巢多年的養(yǎng)女……10正堂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破天荒的,全家都在,
我二話不說直接跪在正堂,垂著眼不敢說話。死寂中,一聲冷哼從頭頂砸下。“呵,
” 是大哥斐煜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氣,“還知道回來?
怎么不等我們把汴梁城再翻三遍?宋喬,你好大的架子!”娘的聲音緊跟著響起:“煜兒!
少說兩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喉頭哽咽,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嗚咽出聲。
“就是!” 二哥斐錚接道:“不就是被休了嘛!多大點事兒!咱們斐家養(yǎng)得起?
回頭二哥給你張羅,找個頂頂好的!實在不行,咱就單獨立個女戶,招個上門女婿!
生他三五個娃娃,一個姓斐,一個姓宋,一個……哎喲!
”被旁邊的斐琰毫不客氣地踹了一腳。“聒噪。” 斐琰上前一步,與我并排,
聲音冷得像冰,“人接回來了,那張家的事,不能就這么算了。”“爹,張家欺我斐家無人,
把斐家養(yǎng)了八年的姑娘,用一紙休書趕出門?這是把大哥二哥的臉面,把我的臉面,
把爹娘的臉面,把整個斐家的臉面,都摁在汴梁城的爛泥地里踩!”全家都看向父親,
心中忐忑。11端坐在上首太師椅上的父親,面沉如水,他一向重臉面,汲汲營營這么多年,
只為讓斐家重現(xiàn)祖上榮光?!办臣业哪樏?,不是誰都能踩的。張家的官商,也做到頭了。
”輕描淡寫,卻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開!“爹!” 我失聲驚呼。官商!張家?guī)状说母?/p>
就因為……我?我下意識地看向斐琰,他側(cè)臉線條冷硬,唇角卻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
轟然一聲,有什么東西在我心口徹底坍塌、碎裂。不是嫌惡,不是拋棄,
不是有了真千金就視我為草芥……是護短!是不惜代價也要為我討還公道!
十幾年小心翼翼筑起的心防,那些根深蒂固的自厭自棄,那些“我不配”“我活該”的念頭,
在這些生生維護面前,被碾得粉碎。巨大的委屈翻涌,“嗚……哇……” 我再也控制不住,
淚水洶涌而出,燙得臉頰生疼。
…不要我了……嗚……我以為……南妹妹回來了……你們……你們就……嗚……”“我不是!
我沒有!別瞎說!” 一個清脆又帶著點慌張的聲音在旁響起。是斐南,斐家真正的明珠,
此刻杏眼正圓睜著,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急迫,連連擺手。12父親如今是七品太常寺博士,
大哥任臨縣主簿,二哥是太學學生,十六歲中了秀才后屢試不中。只有斐琰,十八歲中狀元,
名揚天下,如今正等著管家召見后賜官,是全家光宗耀祖的希望。這一次,因斐南歸家,
再加上我這個養(yǎng)女失蹤,才都匆匆歸來。眾人散去,斐琰招招手,讓我跟上。書房里,
最顯眼的是墻角立著的半身皮甲,還有旁邊懸掛著的一柄長劍?!白谩!?他命令道,
自己則走到書案后,面朝著墻上那幅巨大的《大宋山川輿圖》,久久沉默。他挺拔的背影,
繃得筆直,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孤寂。良久,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聲音壓得極低:“阿喬,看著我?!蔽姨痤^,迎上他的目光。那雙眼眸深處,翻涌著陰郁。
“告訴我,在張家這半年,你到底是怎么過的?”“我……”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
眼前閃過婆婆掀翻桌子時猙獰的臉,
公爹顫抖著手指罵我“掃把星”時渾濁眼中的恨意……屈辱、恐懼、自我厭棄,全部蘇醒,
像無數(shù)細密的針,狠狠扎進四肢百骸?!拔冶M力了……”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帶著濃重的哭腔,“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做羹湯,侍奉公婆,
操持家務(wù)……不敢有半分懈怠……怕……怕丟了斐家的臉……怕……”“怕他們嫌棄你?
”斐琰打斷我,聲音里淬著冰,“怕他們知道你是個‘天煞孤星’?”13“天煞孤星”!
我渾身劇烈一顫,猛地抬起頭,難堪又憤怒。“我不是!”我?guī)缀跏羌饨谐雎暋拔也皇牵?/p>
我沒有克死爹娘!我沒有克死阿婆!我沒有克死他!”“我只是……我只是想有個家,
想有人……有人真心待我,為什么……為什么都這樣對我?”斐琰沒有動,眼里有痛楚,
有憤怒,還有一絲……了然?他指腹擦過我臉上淚痕,動作算不上溫柔,
甚至帶著點笨拙的生硬?!翱奘裁?。斐家養(yǎng)你十年,教你詩書禮儀,教你管家理事,
不是為了讓你把自己活成一根任人踩踏的野草,
更不是讓你去別人家低眉順眼、做小伏低、祈求一點可憐的立足之地!”他的語氣陡然轉(zhuǎn)厲。
“宋喬,”他盯著我的眼睛,“你給我聽清楚。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的脊梁骨,
斐家給你撐起來,但也要你自己立?。 薄笆裁刺焐饭滦??那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放的狗屁。
你是天煞孤星,那我就是混世閻羅?!彼托σ宦??!坝行┪?,光哭沒用。
得自己去討回來?!薄鞍蹋氵@個樣子,讓我怎么放心離開呢?”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