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時節(jié),我潦草出嫁。夫家遠(yuǎn)在二十里外,夫君是個從軍六年的陌生男人。傳聞中,
他性情暴戾,是人人畏懼的“煞神”。我知道,嫁給他,或許就是我人生的終點。
可在這流寇四起的亂世,鄰家書生的溫文爾雅,終究護(hù)不了我周全。我別無選擇。
沒有婚禮,沒有柔情,我們的開始,是他睡地,我睡床,相顧無言。我以為,
我只是為自己尋了個能活命的庇護(hù)所。卻不成想,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
竟用他那雙滿是傷疤的手,為我撐起了一片最安穩(wěn)的天。1我叫黎晚。嫁人的時候,剛開春。
潦草得很。我娘抹著眼淚,給我頭上插了根歪歪扭扭的銀簪,就算齊活了。
送親的牛車一路咯吱咯吱,要把我送到二十里地外的陌生村莊。也送到一個陌生男人的手里。
我沒見過他。關(guān)于我未來夫君的一切,都來自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奥犝f了嗎?黎家那閨女,
要嫁給顧家村那個當(dāng)兵的了?!薄澳膫€顧家?哦……是顧驍?。 薄熬褪悄莻€煞神!嘖嘖,
在外面當(dāng)了六年兵,殺人跟砍瓜切菜似的?!薄皼]錯沒錯,上次他回來探親,
隔壁村的混子多看了他兩眼,被他一個眼神瞪過去,嚇得三天沒敢出門!”他們說,
我那素未謀面的夫君,叫顧驍。一身殺氣,滿手血腥。出嫁前一天,
住在我們鄰家的沈玉清來找我。他是鎮(zhèn)上唯一的書生,長得白凈,說話總是溫聲細(xì)語。
“晚晚,跟我走吧?!彼谠孪驴粗遥凵窭餄M是懇切,“我們?nèi)ツ戏剑铱既」γ?/p>
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我看著他。我也曾被他念的詩,畫的畫吸引過。我也曾幻想過,
和他這樣的讀書人過一生,該是多么風(fēng)雅??晌抑溃@只是幻想。如今是亂世,流寇四起,
餓殍遍野。他的筆桿子,連自己的安穩(wěn)都換不來,又怎么護(hù)我周全?我對著他,
輕輕搖了搖頭?!坝袂?,對不起?!蔽倚枰粋€能讓我活下去的男人。哪怕他是個煞神。
2牛車在村口停下。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婦人迎上來,應(yīng)該是媒婆。她臉上堆著笑,
但那笑意怎么看都有些勉強。“哎喲,新娘子可算到了,快,快請進(jìn)!”我被她攙扶著,
跨過一個不大的院門。院子掃得很干凈,就是空蕩蕩的,沒什么生氣。屋子也一樣。一桌,
兩椅,一床,再無其他。家徒四壁這個詞,大概就是形容這里的。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也沒說什么。來之前,我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要有片瓦遮頭,有口飯吃,
就比什么都強。我就這么蓋著紅蓋頭,在床邊坐著,從正午一直坐到天黑。屋里沒點燈,
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下去。他是不滿意這門親事嗎?還是,
他根本就不想要一個媳婦?就在我胡思亂想,幾乎要睡過去的時候,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股冷風(fēng)混著淡淡的鐵銹和血腥氣,撲面而來。我渾身一僵。
我知道,他回來了。腳步聲很重,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尖上。他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能感覺到他灼人的視線,仿佛要將我的紅蓋頭燒穿。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死死攥著衣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不動,我更不敢動。屋子里安靜得可怕,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粗重,一個急促。許久,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然后,
他伸出手,掀開了我的蓋頭。我猛地抬起頭。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
我終于看清了我夫君的臉。他很高,很壯,肩寬得像一堵墻,將月光都擋住了大半。
他的臉部輪廓很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只是,從左邊眉骨到顴骨,有一道猙獰的疤,
像一條蜈蚣趴在那里,破壞了整張臉的英氣,只剩下駭人的兇悍。他也在看我。眼神沉靜,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就是顧驍。我的夫君。我嚇得忘了呼吸。
他看了一會兒,移開視線,轉(zhuǎn)身從桌上倒了杯水,一飲而盡。然后,
他抱起墻角一床破舊的被褥,徑直走到地上,躺下了。我愣住了。他就這么……睡了?
我坐在床邊,看著地上的那個高大的輪廓,一夜無眠。3第二天,
我是被院子里的劈柴聲吵醒的。天剛蒙蒙亮。我趕緊爬起來,疊好被子。
地上的那床被褥已經(jīng)不見了,想來是他自己收起來了。我走到門口,悄悄往外看。
顧驍穿著一件單薄的舊衣,正赤著上身,輪著斧頭劈柴。
晨光勾勒出他流暢又充滿爆發(fā)力的肌肉線條,汗水順著他的脊背滑落,
和他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舊傷疤融為一體。每一次揮動斧頭,都帶著一股沉穩(wěn)到可怕的力量。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動作一頓,轉(zhuǎn)過頭來。我嚇得立馬縮回了脖子,心臟怦怦直跳。
過了會兒,外面沒動靜了。我才敢重新探出頭去。院子里已經(jīng)沒人了,
只有一堆劈得整整齊齊的柴火碼在墻角。我松了口氣,開始在這個新家里忙活起來。淘米,
燒火,做飯。米缸是半滿的,菜窖里還有些干菜和土豆。我煮了些稀粥,烙了兩張餅。
等我把早飯端上桌,顧驍也從外面回來了。他應(yīng)該是去洗漱了,頭發(fā)還濕漉漉的,
換了件干凈的衣服。他沒看我,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拿起餅,就著粥,三兩口就吃完了。
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吃完,他放下碗筷,又站起來,拿起掛在墻上的鋤頭,
就準(zhǔn)備出門。我看著他的背影,終于鼓起勇氣,小聲說了一句?!澳莻€……我叫黎晚。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嗯”了一聲,然后就大步走出了院子。門關(guān)上,
屋子里又只剩我一個人。我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心里也空落落的。這真的是夫妻嗎?
我們之間,比陌生人還要疏遠(yuǎn)。4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和顧驍,
像是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啞巴。他每天早出晚歸,不是去田里干活,就是上山打獵。
話很少,幾乎沒有。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飯菜。我做好飯,他回來吃。不論我做什么,
他都吃得干干凈凈,從不挑剔。有時候他上山打獵,會帶回來一只兔子或山雞。
他會默默地處理好,放在廚房的案板上,然后就走開。我就拿來燉湯,或者紅燒。
吃飯的時候,他會用他那雙漆黑的眼眸看我一眼,雖然還是不說話,但我能感覺到,
那一眼里似乎有點別的東西。是什么,我說不清。
村里的女人有時候會聚在村口的大槐樹下閑聊。我偶爾路過,
她們會用一種夾雜著同情和畏懼的眼神看我?!鞍?,你看,就是她?!薄伴L得倒是水靈,
可惜了,嫁給那么個活閻王?!薄八腥舜蛩龁幔俊薄安恢?,不過你看她那樣子,
估計日子不好過,人都瘦了一圈了。”我不想理會這些閑言碎語。顧驍從沒打過我,
甚至沒對我大聲說過一句話。他只是沉默,像一座冰山。但這座冰山,
卻給了我最基本的安穩(wěn)。家里的米缸,他會默默地扛回來填滿。水缸,永遠(yuǎn)是滿的。柴火,
也總是堆得整整齊齊。雖然他從不開口,但他用行動,撐起了這個家。亂世之中,這就夠了。
有一天,鎮(zhèn)上的小混混不知道為什么,跑到我們村里來撒野。正好撞見我從河邊洗衣服回來。
他們看我孤身一人,就想上來動手動腳,嘴里說著些污言穢語。我嚇壞了,
抱著木盆連連后退。就在這時,其中一個混混的同伴,突然指著我家的方向,臉色煞白。
“……哥,那,那是不是顧驍家?”領(lǐng)頭的混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臉上的淫笑瞬間凝固了。他甚至沒看到顧驍?shù)娜恕H僅是想到了這個名字,他就腿軟了。
“晦氣!”他罵了一聲,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帶著人屁滾尿流地跑了。我靠在墻上,
撫著胸口,長長地松了口氣。原來,嫁給一個“煞神”,還有這樣的好處。晚上顧驍回來,
我給他盛飯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他依舊沉默地吃著飯,
似乎并不知道白天發(fā)生的事。可我心里清楚。是他的名字,他的威懾力,保護(hù)了我。
我第一次覺得,這屋子,好像沒那么冷了。5轉(zhuǎn)眼間,入夏了。天氣越來越熱,
夜里也變得悶熱難眠。顧驍還是睡在地上。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白天把地里的活干得井井有條,家里的事也從不讓我操心。我漸漸地,也不那么怕他了。
雖然我們還是不怎么說話。但有時候,我會偷偷看他。看他坐在門檻上,用一塊布,
一遍遍擦拭他從軍中帶回來的那把短刀。刀身很亮,泛著冷光。他的眼神專注又溫柔,
就好像那把刀不是殺人的利器,而是他最親密的愛人。他身上有很多秘密。我知道。
那些傷疤,那些沉默,都是他的故事。他不講,我也不問。直到那天夜里。
我被一聲壓抑的嘶吼驚醒。是顧驍。我借著月光看過去,他躺在地上,身體緊繃,
額頭上全是冷汗。他整個人都在發(fā)抖,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什么。
“守住……陣地……別退!”“手榴彈!臥倒!”“大?!笈#。 弊詈竽且宦?,
凄厲得像杜鵑泣血。我的心猛地一揪。原來,他會做噩夢。原來,他那座冰山一樣的外表下,
也藏著這么深的痛苦和恐懼。我猶豫了很久。我該叫醒他嗎?還是就這么看著?最終,
我還是沒動。我怕驚擾到他,也怕他醒來后,看到我發(fā)現(xiàn)了他最脆弱的一面,會覺得難堪。
我就那么睜著眼,一直看著他。他折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慢慢安靜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
我想,他應(yīng)該是又睡過去了??晌覅s睡不著了。大牛是誰?是他的戰(zhàn)友嗎?
陣地……手榴彈……僅僅是幾個詞,就勾勒出了一幅血肉橫飛的慘烈畫面。他在戰(zhàn)場上,
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第二天早上,顧驍起來的時候,似乎有些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他像往常一樣,什么都沒說。但我看他的眼神,卻和以前不一樣了。除了畏懼,
還多了一絲……心疼。6從那晚之后,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想對他好一點。我會去鎮(zhèn)上,
用自己攢下的幾個銅板,給他買一小包他愛吃的點心。他打獵回來,身上有小傷口,
我會主動拿出醫(yī)藥箱,幫他處理。他起初是抗拒的。
當(dāng)我第一次拿著傷藥和干凈的布條走向他時,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像一只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野獸,眼神里充滿了警惕?!拔易约簛??!彼曇羯硢?,
是這幾天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澳愀觳采系膫约翰缓冒?。”我沒退縮,
固執(zhí)地看著他。我們對峙了很久。最后,他似乎是妥協(xié)了。他默默地坐下,
把胳膊伸到我面前。他的手臂很結(jié)實,肌肉虬結(jié),青筋畢露。傷口不深,只是被樹枝劃破了。
我小心翼翼地幫他清洗,上藥,然后用布條一圈一圈地纏好。
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皮膚。滾燙。他的身體很僵硬,一動不動。我能感覺到,
他在極力地克制著什么。包扎好,我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好了?!蔽艺f。他沒說話,
只是看著自己胳膊上的那個結(jié),眼神有些復(fù)雜。那天晚上,他吃飯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些。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的氣氛,好像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不再像之前那樣,
刻意躲著我的視線。有時候我做飯,他會在院子里劈柴,看似在忙自己的事,
但余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有一次,我不小心被開水燙到了手。
“嘶……”我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就從院子里沖了進(jìn)來。
顧驍一把抓住我的手,拉到水缸邊,直接用冰涼的井水給我沖洗。他的動作很大,很急,
但力道卻控制得很好,沒有弄疼我。“有沒有燙傷膏?”他皺著眉問我,這是他第一次,
主動跟我說這么長的一句話。“有,在……在柜子里。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弄得有些發(fā)懵。他松開我,大步走進(jìn)屋里,很快就找到了燙傷膏。
他擠出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發(fā)紅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很粗糙,指腹上全是厚厚的繭子。
可他的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涂好藥,他抬起頭,正好對上我的視線。我們離得很近。
我甚至能看清他深邃眼眸里,我小小的倒影。我心跳漏了一拍,趕緊低下頭,臉頰燙得厲害。
“……謝謝?!蔽倚÷曊f。他沒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又恢復(fù)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但這一次,我沒有再覺得他冷漠。我知道,冰山,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
7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很快就到了秋收。這是一年里最忙的時候。
家家戶戶都在地里搶收糧食。顧驍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
我也沒閑著,給他送飯,送水,再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這天中午,
我照常提著飯籃去地里找他。還沒走近,就看到我們家的地頭,圍了幾個人。其中一個,
我化成灰都認(rèn)得。沈玉清。他怎么會在這里?我心里一緊,加快了腳步?!啊硗恚?/p>
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子了?”沈玉清的聲音里滿是痛心疾首,“面色蠟黃,雙手粗糙,
這哪里還是當(dāng)初那個在窗邊讀書的姑娘?”我還沒走到跟前,
他的話就先一步飄進(jìn)了我的耳朵。顧驍站在他對面,手里的鐮刀還沾著泥土,背脊挺得筆直,
像一桿標(biāo)槍。他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沈玉清?!澳憧纯茨慵薜倪@個男人,
一個粗鄙的武夫,除了蠻力,他能給你什么?他會為你畫眉嗎?他會與你吟詩作對嗎?
”沈玉清越說越激動,指著顧驍,“他就是一個煞神!你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的!
”我停下腳步,站在不遠(yuǎn)處,提著飯籃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周圍還有幾個看熱鬧的村民,
對著我們指指點點。我看到顧驍握著鐮刀的手,青筋暴起。我知道,他在忍耐。
他在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此刻卻為了我,忍受著一個文弱書生的當(dāng)面羞辱。我的心,
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提著飯籃,大步走上前,
擋在了顧驍面前?!吧蚬??!蔽铱粗蛴袂?,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的樣子,
就不勞你費心了?!鄙蛴袂邈蹲×??!巴硗?,你……”“我夫君他,是不會吟詩作對。
”我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顧驍,然后又回過頭,直視著沈玉清的眼睛,
“但他會為我遮風(fēng)擋雨,會在我餓的時候,給我打來兔子,會在我被欺負(fù)的時候,
讓我有恃無恐?!薄八粫o我畫眉,但他會把家里最重的活都干了,不讓我累著。
”“他不懂什么風(fēng)花雪月,但他給了我這亂世里,最難得的安穩(wěn)?!蔽乙蛔忠痪?,
說得清清楚楚?!吧蚬?,我過得很好,很幸福。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