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shí),城西羅振山的私邸深處,一間門窗緊閉、鋪著厚實(shí)地毯的書房內(nèi),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厚重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只有書桌上那盞綠罩臺燈發(fā)出幽幽的光芒,照亮了桌面上一張攤開的、寫滿密密麻麻人名的薄紙。
許明哲站在書桌前,背脊挺得筆直,穿著考究的西裝,臉上卻沒有任何慣常的閑適笑容。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坐在寬大皮椅里的羅振山。羅振山今天沒有穿軍裝,只著一身暗紫色團(tuán)花綢緞便服,手里把玩著一把锃亮的勃朗寧手槍,槍身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大帥,”許明哲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jiān)決,“這份名單,必須立刻銷毀。北伐軍的先頭探子已經(jīng)進(jìn)了城,風(fēng)聲很緊。留著它,就是留著催命符!”
羅振山抬起眼皮,那雙被酒色侵蝕得有些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卻閃爍著一種老狐貍般的精光。他慢悠悠地將手槍放在桌面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手指卻依舊在冰冷的槍身上輕輕摩挲著。他拿起那張名單,對著燈光,瞇著眼,像是在欣賞什么稀世珍寶。
“明哲啊,”羅振山的聲音帶著一種黏膩的親昵,如同毒蛇的吐信,“這上面的名字,可都是些不安分的種子啊。拔了它們,北平才能清靜,我們……才能安穩(wěn)?!彼匾饧又亓恕拔覀儭倍?,目光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狎昵,在許明哲緊繃的臉上逡巡?!澳阕罱坪跤行┬牟辉谘??是牌打得不順心,還是……蘇家那丫頭回來了,分了你的神?”
許明哲的瞳孔猛地一縮,垂在身側(cè)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強(qiáng)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聲音卻更冷了幾分:“大帥,大局為重。名單上的事,我自有分寸處理。但這紙片,絕不能留!”
“呵呵……”羅振山發(fā)出一陣低沉的笑聲,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忽然站起身,繞過寬大的書桌,一步步逼近許明哲。他身上那股混合著煙草、酒精和高級古龍水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他停在許明哲面前,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羅振山伸出手,那保養(yǎng)得極好、戴著翡翠扳指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許明哲的下巴,強(qiáng)迫他抬起頭,直視著自己那雙充滿占有欲和審視的眼睛。
“明哲,”羅振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和威脅,“你是我的人。你的分寸,就是我的分寸。這名單,留不留,毀不毀,我說了算?!彼氖种赣昧?,捏得許明哲下頜生疼?!坝涀∧愕奈恢谩LK家的丫頭再好,也不過是錦上添花。這亂世里,能護(hù)著你的,讓你活得體面的,是我羅振山!”
他的另一只手,緩緩拿起桌上那把冰冷的勃朗寧手槍,槍口有意無意地,輕輕地抵在了許明哲的額間。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穿透皮膚,直抵靈魂深處。
“選吧,明哲?!绷_振山的聲音如同毒蛇的嘶鳴,每一個(gè)字都淬著劇毒,“是跟我走,安安穩(wěn)穩(wěn)地享你的富貴?還是……跟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走,最后落得個(gè)身敗名裂、死無全尸的下場?”
書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綠罩臺燈發(fā)出的滋滋電流聲,以及兩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許明哲的心口。額間那冰冷的槍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理智和尊嚴(yán)。羅振山眼中毫不掩飾的占有、控制與威脅,如同跗骨之蛆。蘇映雪溫婉的笑靨,同志們信任的眼神,還有那份沉重的名單……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中瘋狂沖撞。
許明哲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無聲地抵抗著巨大的屈辱和壓力。他的眼神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掙扎與痛苦,但最終,那洶涌的浪潮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強(qiáng)行壓下。他沒有躲避那令人作嘔的注視,也沒有去碰額間的槍口。他只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gè)蒼白而空洞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大帥說笑了?!彼穆曇粝袷菑暮苓h(yuǎn)的地方傳來,干澀而沙啞,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疲憊,“明哲……自然是跟大帥走的?!?/p>
羅振山盯著他看了幾秒,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滿意的精光,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得意的大笑。他松開了捏著許明哲下巴的手,那抵在額間的槍口也移開了,轉(zhuǎn)而親昵地、帶著狎玩意味地拍了拍許明哲的臉頰。
“這才是我羅振山的好明哲!”他大笑著,隨手將那份名單揉成一團(tuán),丟進(jìn)了書桌旁的黃銅痰盂里。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嗤啦”一聲劃亮,幽藍(lán)的火苗跳躍著,被他隨手扔進(jìn)了痰盂。
橘紅色的火焰猛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紙團(tuán),迅速將其吞噬,化作一小堆蜷曲的、帶著火星的灰燼。名單上那些鮮活的名字,那些為理想奔走呼號的身影,連同許明哲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都在這一刻,被這幽閉書房內(nèi)的火焰,無聲地、徹底地焚盡了。
火光映照著許明哲蒼白而毫無表情的臉,也映照著羅振山那張寫滿掌控欲的、得意洋洋的臉。書房里彌漫開紙張燃燒的焦糊味,混合著羅振山身上那股濃烈的氣味,令人窒息。
許明哲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盯著痰盂里那跳躍的、最終歸于沉寂的火焰灰燼。額間被槍口抵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那冰冷的、屈辱的觸感,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