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四月十一日夜。羅振山的公館像一頭瀕死的巨獸，匍匐在北平城西的暗影里。
巡邏兵的皮靴聲從青磚墻上滑過，帶著一種末日臨頭的倉促。后院書房的窗紙被風掀起一角，
露出里面跳躍的火光，像巨獸最后一點猩紅的瞳仁。許明哲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手指被燙傷的地方滲著血珠。他面前的黃銅痰盂里，第二份聯(lián)絡名單正在燃燒。這一次，
他特意多加了幾張舊報紙，讓火焰燒得更旺些，
好吞噬那些用密寫藥水寫就的名字——包括林書瑤，包括云仙，甚至包括他自己?！懊髡?，
你倒是選啊。”羅振山坐在虎皮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那支勃朗寧。
槍身的反光在他臉上游移，把那道刀疤照得像條活蟲?！案胰シ钐?，
這把椅子給你坐；或者，跟這些紙灰一起，留在北平喂野狗?！痹S明哲沒有抬頭。
火光在他瞳孔里炸開，又迅速熄滅，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死寂。三天前，
他在六國飯店的洗手間里，用剃須刀片劃破了手指，
在蘇映雪遞來的手帕上寫下“速離”二字。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她，她穿著月白色旗袍，
耳墜上的珍珠在鏡前晃出細碎的光，像極了七年前，云仙戲服上綴的假珠?！按髱?，
”許明哲的聲音比痰盂里的灰燼還輕，“我選……”話音未落，
院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是羅振山的衛(wèi)隊——那些人的馬蹄聲總帶著酒氣的拖沓，
而這聲音，凌厲如刀。羅振山猛地站起，槍栓“咔噠”一聲上了膛?！笆侵苣匠侥切∽樱?/p>
”他一腳踹翻書桌，硯臺摔在地上，墨汁濺在許明哲手背上，像道洗不掉的血痕。
“我就知道蘇家丫頭靠不住！”許明哲趁機撲向痰盂，抓起半塊沒燒完的名單塞進嘴里。
紙頁邊緣的火燙得他喉嚨發(fā)疼，帶著一股焦糊的苦味。他死死咬住，
直到那點字跡徹底化在舌尖，才猛地咽下去。房門被撞開的瞬間，
羅振山的槍指向了許明哲的后腦勺。而沖進來的周慕辰，
手里的駁殼槍卻對準了羅振山——他身后跟著兩個穿短打的漢子，抬著一口薄皮棺材，
棺材板上貼著張黃紙，寫著“蘇映雪之靈位”。“姓羅的，你殺了映雪！
”周慕辰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她不過是把你走私軍火的賬冊交給我，
你就……”槍聲在狹小的書房里炸開。許明哲只覺得后背一熱，隨即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地。
他滾到書架后面，聽見羅振山的慘叫，聽見周慕辰瘋狂的嘶吼，
還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原來，羅振山最后那顆子彈，終究是偏了。
火從痰盂里漫出來，舔上地毯，舔上書架上的線裝書。《論語》《史記》在火焰中蜷曲，
露出里面夾著的戲票——那是云仙演《游園驚夢》的首演票，
許明哲在上面用鉛筆描過杜麗娘的水袖，像極了林書瑤手腕上那道疤。他從后窗跳出去時，
公館的梁柱已經(jīng)在燃燒?；鸸庥臣t了半邊天，像七年前五月四日那天，
林書瑤傳單上洇開的血色。同一天夜里，城南戲園的后臺還亮著燈。云仙坐在梳妝鏡前，
把最后一支金步搖插進鬢角。鏡中的人已經(jīng)卸了戲妝，素臉在油燈下泛著青白，
只有眼角那點胭脂，是她特意留著的，像滴沒擦干凈的血?！霸葡山?，這是最后一張船票。
”林書瑤把票根塞進她手里，指尖抖得厲害。票面上的“上?！倍直缓顾冒l(fā)皺，
和七年前那張傳單上的“還我青島”重疊在一起。云仙沒有接。她從鏡匣底層摸出個紅綢包，
打開來，里面是那方染過血的杭紡絹帕。白梅的繡線已經(jīng)發(fā)灰，但那點胭脂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