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遇沈倦我第一次見到沈倦，是在十七歲的夏末。梧桐葉被曬得發(fā)脆，
風(fēng)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誰碎在地上的心事。我蹲在美術(shù)室后門撿畫具，帆布包的帶子斷了，
鉛筆滾得滿地都是，其中一支滾到一雙白色板鞋前。那只鞋的主人頓了頓，彎腰替我撿起來。
指尖碰到筆桿時，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剛拆封的素描紙混著松節(jié)油，清冽里帶點澀。
“謝謝。”我抬頭，撞進一雙很深的眼睛。男生很高，白T恤的袖口卷到小臂，
露出的手腕骨很清晰。他沒說話，只把鉛筆遞給我，目光掃過我散在地上的畫。
那是幾張未完成的靜物，蘋果被我畫得發(fā)灰，襯布的褶皺像死蛇?！懊靼到唤缇€太亂。
”他忽然開口，聲音比我想象中低啞，“暗部要敢壓下去?！蔽毅蹲?。
美術(shù)老師總說我畫得“太飄”，像怕碰碎什么似的不敢用力，可沒人直接說過“亂”。
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要走，白T恤的后頸處沾了點顏料，像不小心蹭上的晚霞。我盯著那個色塊，
鬼使神差地喊住他：“同學(xué)，你叫什么名字？”他腳步?jīng)]停，
只從喉嚨里滾出兩個字：“沈倦?！焙髞砦也胖?，沈倦是我們學(xué)校的傳奇。
高二轉(zhuǎn)來的插班生，理科常年斷層第一，籃球打得能讓女生在看臺上把嗓子喊破，
卻獨來獨往得像活在玻璃罩里。有人說他爸媽離婚早，
跟著奶奶過；有人說他以前是學(xué)競賽的，因為打架被原校開除。而我記住他，
是因為他說我的畫“亂”。那天之后，我總在畫室碰到他。他不畫畫，只是靠在窗邊看天，
有時候會翻一本很厚的物理題，手指敲著桌面打節(jié)拍。陽光斜斜地切過他的側(cè)臉，
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兩排細密的柵欄。我開始偷偷畫他。不敢畫全臉，
只畫他握筆的手，骨節(jié)分明，食指第二關(guān)節(jié)有個小小的繭；畫他卷起的袖口，
露出的小臂上有塊淺褐色的疤，像片干枯的樹葉；畫他窗外的天，從湛藍到橘紅，
再到被夜色浸成墨藍。畫到第三十七張時，他忽然走到我身后?！巴诞媱e人，不太好吧？
”我嚇得差點把炭筆戳進畫紙。畫架上的素描本還攤著，最上面那張是他低頭解題的側(cè)影，
我特意加重了他眼下的陰影。他好像總沒睡好，那里常年泛著青。
“我……”我想把本子合上，卻被他按住手背。他的指尖很涼，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這里，”他點了點畫中他的眉骨，“弧度錯了?！蔽姨ь^看他的臉，果然，
眉骨比我畫的更鋒利些，像被刀削過。心跳突然變得很吵，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撞在喉嚨口，
悶悶的?！皩Σ黄?，我不該……”“沒關(guān)系?！彼砷_手，轉(zhuǎn)身又靠回窗邊，“以后想畫，
可以跟我說?！蹦翘斓娘L(fēng)里，有桂花的甜香。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
十七歲的夏天好像被誰偷偷加了幀，變得很慢，很慢。2 雨中共傘我們熟起來，
是因為一場雨。美術(shù)聯(lián)考在即，我在畫室待到很晚，正收拾東西，外面突然下起暴雨。
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響，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拍門。我沒帶傘，正發(fā)愁，
沈倦從外面走進來。他頭發(fā)濕了，貼在額頭上，白T恤淋得半透，能看見肩胛骨的形狀。
“沒帶傘？”他問。我點點頭。他沉默了幾秒，從背包里翻出一把黑色長柄傘，
遞過來：“我家不遠，跑回去就行。”那把傘很大，傘骨很結(jié)實，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看著他要沖進雨里的背影，突然說：“我送你到路口吧？”他回頭看我，
雨珠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掉，在路燈下閃了一下?！安挥谩！薄胺凑乙矝]事?！蔽覔伍_傘，
把大半個傘面都往他那邊傾，“就當(dāng)……謝謝你教我畫畫?！庇旰艽螅?/p>
我們并肩走在傘下的小天地里。水花濺濕了我的褲腳，涼絲絲的，可我不敢動，
怕碰到他的胳膊?？諝饫镉心嗤恋男葰猓€有他身上淡淡的、被雨水打濕后的皂角香。
“你為什么總待在畫室？”我沒話找話?！鞍察o?！薄澳悄銥槭裁床划嫯嫞俊彼_步頓了頓，
聲音被雨聲泡得發(fā)悶：“以前畫過?！薄爱嫷煤芎冒?？”“不好。”他笑了一下，很淡，
“畫砸了?！钡搅寺房?，他停下：“就到這吧。”我把傘遞給他，
他卻擺擺手：“你明天還要用，記得還我就行?！彼D(zhuǎn)身跑進雨里，
白T恤很快就被染成深色，像一朵被打蔫的云。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手里還殘留著傘柄的溫度。第二天我去還傘，在他教室門口等了很久。預(yù)備鈴響了，
他才從樓梯口過來，身邊跟著個女生。女生穿白色連衣裙，扎著高馬尾，笑起來有兩個梨渦。
她自然地挽著沈倦的胳膊，仰頭跟他說話，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沈倦的表情很淡，
但沒推開她。我捏著傘柄的手指突然收緊，傘骨硌得掌心生疼?！傲治?？”沈倦看見了我。
那個女生也回頭，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傘上，笑意淡了點：“沈倦，這是你朋友？”“嗯，
借了我傘?！鄙蚓氲穆曇魶]什么起伏。“哦?！迸c點頭，又轉(zhuǎn)向沈倦，“快點啦，
數(shù)學(xué)老師要拖堂了。”他“嗯”了一聲，跟我接過傘，沒再說別的，跟著女生進了教室。
我站在走廊里，看著他們的背影。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把女生的白裙子鍍上一層金邊，
而沈倦走在陰影里，像融不進那片光亮。那天的風(fēng)，突然就有了涼意。后來我才知道，
那個女生叫蘇晚。年級第一的女生，會彈鋼琴，爸爸是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所有人都說，
她和沈倦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一個是理科天才，一個是文科女神，連走路都像是在演偶像劇。
我開始刻意避開他們。不在畫室待到太晚，繞開沈倦常去的籃球場，甚至在食堂打飯時，
都會先看一眼打菜窗口前有沒有那兩個并排的身影?？稍绞嵌?，就越容易撞見。
我在圖書館找畫冊，抬頭就看見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蘇晚靠在沈倦肩上看題，他低著頭，
手指在她的練習(xí)冊上寫著什么。陽光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金。
我抱著畫冊轉(zhuǎn)身就走，撞到書架，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沈倦抬頭看過來，我沒敢對視，
幾乎是逃著跑出了圖書館。心臟在胸腔里亂撞，像要破膛而出。我跑到樓梯間，扶著墻喘氣，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下來。我知道自己在鬧笑話。沈倦從來沒說過喜歡我，甚至算不上熟，
是我自己像個小偷，偷了他的影子，偷了他的側(cè)臉，
偷了那些只有我知道的、他靠在窗邊看天的時刻?？商凼钦娴摹Ｏ癖蝗擞免g刀子割著心口，
不致命，卻綿綿密密，連呼吸都帶著澀。聯(lián)考那天，我在考場門口又遇見他。
他穿了件黑色沖鋒衣，手里拿著個保溫杯，是給蘇晚的。蘇晚站在他面前，理了理他的衣領(lǐng)，
笑得很甜：“等我出來，請你喝奶茶?！薄班??！鄙蚓朦c頭，目光越過她，落在我身上。
我趕緊移開視線，攥緊了手里的準(zhǔn)考證。考試鈴響時，我聽見他對蘇晚說：“別緊張，
你沒問題?！蹦锹曇艉軠厝幔俏覐奈绰犨^的語氣。畫筆在我手里抖得厲害，
畫板上的石膏像被我畫得走了形。我盯著那團模糊的光影，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跟我說的話。
“暗部要敢壓下去”。原來有些東西，不是我不敢用力，是根本沒資格。
3 畫中秘密冬天來的時候，下了場雪。我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去畫室，推開門，
看見沈倦坐在我的位置上。他面前攤著我的畫本，正是那本畫滿了他的本子。
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涼透。“誰讓你看的？”我聲音發(fā)顫。他抬頭，
眼睛里有紅血絲，像是一夜沒睡?！白蛱煺懋嬍?，老師讓我把沒人要的東西收起來。
”他指了指畫本，“這是你的？”我沖過去想搶，卻被他按住。他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頁頁翻過去。那些偷來的瞬間，那些不敢示人的心思，
全都暴露在他眼前。翻到最后一頁時，他停住了。那是我畫的他的手，
旁邊用很小的字寫著：“沈倦的手指很長，彈鋼琴一定很好看?！彼蝗恍α耍β暫艿?，
帶著點說不清的味道?！澳愫孟窈荜P(guān)注我?！薄拔覜]有！”我紅著眼眶反駁，
“只是練習(xí)速寫！”“是嗎？”他合上畫本，遞還給我，“畫得比以前好?！蔽医舆^本子，
死死抱在懷里，指尖冰涼?！傲治?，”他忽然開口，語氣很淡，“蘇晚生病了，
我要去照顧她?！蔽毅蹲?。“我們……”他頓了頓，好像在斟酌詞語，“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句話像根針，輕輕刺破了我心里那層薄薄的期待。我看著他站起身，看著他拉開門，
風(fēng)雪灌進來，吹得我眼睛發(fā)酸?！吧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你不用跟我解釋。
”他的腳步停在門口，沒回頭?！拔抑溃沂裁炊疾皇??！遍T被關(guān)上，風(fēng)雪被隔絕在外。
畫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抱著那本畫滿他的本子，像抱著一堆燒盡的灰燼。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白色?？晌抑?，有些東西，臟了就是臟了，
永遠也洗不白了。蘇晚的病，來得蹊蹺。先是持續(xù)低燒，后來發(fā)展成肺炎，住進了市醫(yī)院。
沈倦幾乎成了醫(yī)院的?？停刻焱碜粤?xí)結(jié)束就往醫(yī)院跑，早上帶著黑眼圈出現(xiàn)在教室。
我聽同桌說，蘇晚的父母在國外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一時趕不回來。沈倦作為“最好的朋友”，
自然要多照看?！白詈玫呐笥选边@五個字，被同桌嚼得有滋有味。
她撞了撞我的胳膊：“你說沈倦是不是喜歡蘇晚??？天天往醫(yī)院跑，換我我肯定感動死了。
”我握著筆的手緊了緊，鉛筆芯“啪”地斷了?！安恢馈！蔽业拖骂^，假裝認真削鉛筆。
木屑落在攤開的數(shù)學(xué)題上，像一層薄薄的雪。那天放學(xué)，我鬼使神差地繞去了醫(yī)院。
住院部的走廊很長，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嗆得人發(fā)疼。我憑著記憶找到蘇晚的病房號，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的聲音。是蘇晚在哭?！吧蚓耄沂遣皇呛軟]用？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到，還要麻煩你……”“別多想。
”沈倦的聲音很輕，“好好養(yǎng)病?！薄翱晌遗隆碧K晚吸了吸鼻子，“我怕你覺得我麻煩，
怕你像對別人那樣，突然就不理我了?！背聊藥酌?，沈倦說：“不會?！蔽艺驹陂T外，
指尖冰涼。走廊的窗戶開著條縫，風(fēng)灌進來，吹得我額前的碎發(fā)亂飄。原來他不是不會溫柔，
只是那份溫柔，從來不屬于我。轉(zhuǎn)身要走時，病房門突然開了。沈倦站在門口，看到我時，
明顯愣了一下。他眼底的紅血絲比早上更重，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胡茬，
整個人看起來很疲憊?！澳阍趺丛谶@？”他問。我攥緊了書包帶，
喉嚨發(fā)緊：“我……來看老師，順路?！敝e話編得漏洞百出，連我自己都不信。病房里，
蘇晚探出頭來，看到我時，眼神閃了閃，隨即露出乖巧的笑：“是林微??？快進來坐。
”“不了，我該走了?！蔽?guī)缀跏锹浠亩?。跑下樓梯時，書包撞在欄桿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不敢回頭，怕看見沈倦追出來，更怕他不追。心臟像被一只手攥著，
疼得我喘不過氣。走到醫(yī)院門口，才發(fā)現(xiàn)下起了小雨。我沒帶傘，只能抱著書包往公交站跑。
雨絲打在臉上，涼絲絲的，混著眼淚滑進嘴里，又苦又澀。突然，頭頂多了一片陰影。
我愣住，抬頭看見沈倦舉著傘站在我身后。他身上還穿著早上那件黑色沖鋒衣，
袖口沾了點水漬?！吧宪嚒！彼噶酥覆贿h處停著的自行車，是他那輛半舊的山地車。
“不用了，我等公交……”“別廢話?！彼驍辔遥褌闳轿沂掷?，轉(zhuǎn)身跨上自行車，
“上來?！蔽要q豫了幾秒，還是咬著牙坐了上去。車座很涼，我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角，
不敢碰到他。自行車碾過積水的路面，濺起細小的水花。雨不大，傘舉在手里，
倒顯得有些多余。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他原本的皂角香，說不出的別扭。
“你跟蘇晚……”我忍不住開口，聲音被風(fēng)吹得發(fā)飄?！班従印！鄙蚓氲穆曇魪那懊?zhèn)鱽恚?/p>
“從小一起長大?！本瓦@四個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里所有的疑問。原來他們的親近，
是十幾年的光陰堆出來的，我這個半路出現(xiàn)的人，根本插不進去?！八謰寣ξ夷棠逃卸鳌?/p>
”沈倦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什么。我沒再說話。車在我家小區(qū)門口停下。我跳下來，
把傘遞給他：“謝謝?！彼舆^傘，沒說話。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
落在沖鋒衣的拉鏈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吧蚓?，”我看著他的側(cè)臉，鼓起勇氣問，
“你……有沒有一點點，對我不一樣？”話出口的瞬間，我就后悔了。沈倦轉(zhuǎn)過頭，看著我。
他的眼睛很深，像藏著一片海。雨絲落在他的睫毛上，凝結(jié)成細小的水珠。“林微，
”他開口，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我心上，“別陷進來?！眲e陷進來。這四個字，
像一道無形的墻，把我和他徹底隔開。我看著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騎著自行車消失在雨幕里。
背影被雨水模糊，像一幅沒干透的畫。那天晚上，我把那本畫滿他的素描本找出來，
塞進了衣柜最底層，上面壓著厚厚的冬衣。就當(dāng)是一場夢吧。十七歲的夏天，
那個彎腰撿鉛筆的少年，那些畫室里的光影，都該醒了。4 生日派對蘇晚出院那天，
是個晴天。沈倦去接她，兩個人并肩走在學(xué)校的小路上，蘇晚手里捧著一束向日葵，
笑得燦爛。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像加了層柔光濾鏡。路過公告欄時，
我正站在那里看美術(shù)聯(lián)考的成績。我的名字排在中間，不算好，也不算壞，夠上本科線。
心里松了口氣，卻沒什么喜悅?！傲治?，恭喜你啊?！碧K晚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他們站在我身后。蘇晚手里的向日葵開得正盛，花瓣金燦燦的，
晃得人眼睛疼。“謝謝?！蔽页读顺蹲旖?。“沈倦說你畫畫很有天賦。”蘇晚笑著說，
眼睛卻看向沈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以后肯定能成大畫家。”沈倦沒說話，
只是看著公告欄上的名單，目光在我的名字上停了幾秒?！澳挠??！蔽业拖骂^，
“就是運氣好?！薄皩α耍碧K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周六我生日，在我家辦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