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雨像鐵砂般砸在救護(hù)車污跡斑斑的窗戶上，每一次剎車都讓我的后腦重重撞上擔(dān)架金屬桿。鼻腔里殘留的乙醚燒得人想吐，手腕上的皮繩已勒進(jìn)肉里。監(jiān)護(hù)儀的嗡鳴撕扯著神經(jīng)——滴…滴…滴…這節(jié)奏穿透十年的遺忘，突然刺回那個濕透骨髓的寒夜，我蜷縮在ICU外的長椅上，監(jiān)護(hù)儀的聲音最終拉成一條冷酷的長線。媽媽沒了。
皮鞋踩地的聲音硬邦邦停在耳邊。病危通知單紙頁雪白，打著轉(zhuǎn)飄落，蓋在我因掙扎磨破的腳背上。
“按住他?！甭曇羝降孟竦犊凇４髦鸾z眼鏡的男人垂著眼，鏡片上映出我被死死按在抽血臺上的樣子，手腳綁縛，幾近赤裸，像個標(biāo)本。我的親生父親江振業(yè)。保鏢黑色皮手套的力道加重，針尖刺入皮膚。
“別怪爸爸，”他終于抬眼，鏡片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看不見瞳孔，“臨臨的心臟要不行了……他需要這顆腎?！?金屬托盤里，抽滿暗紅血液的真空管排成一列，像審判的印章。
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尖銳起來，一聲接一聲，和我記憶深處那根被拉平的、宣告死亡的長音重疊、切割。那是媽媽離世那晚的聲效。官方結(jié)論是疲勞駕駛引發(fā)的事故。但雨刷器刮不盡的傾盆大雨里，車頭扭曲的鋼鐵猙獰地咬合在一起，碎裂的車窗像張開的獠牙……一切都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那張飄落的病危通知書，蓋著我凍得發(fā)青的腳。
“爸？”喉嚨里像堵了滾燙的沙礫，“我媽當(dāng)年……真是意外嗎？”聲音嘶啞地擠出。
一旁的暗影里突然炸開一聲短促的尖叫。是蘇文倩，江振業(yè)的現(xiàn)任妻子，像精美的瓷器碰出了裂縫。她死死盯著我，涂著蔻丹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絞緊披肩流蘇：“阿……阿振！眼睛！你看他的眼睛！”
她的恐慌近乎病態(tài)：“太像了！和靜秋……簡直和靜秋最后那會兒一模一樣！”
靜秋。母親的名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胸腔里激蕩出冰冷的空洞。所有刻意塵封的懷疑洶涌地翻騰上來。
就在這時，冷氣開足的走廊深處傳來輪椅滾動的輕響，很慢。門口的光被擋住，一個人被推了進(jìn)來。
江臨半陷在輪椅里，那張蒼白精致的臉上沒什么血色，透出一種脆弱的透明感。淺色羊絨薄毯蓋著他的腿。他掀起眼皮看我，嘴角竟輕輕向上彎了一下，像看到什么有趣的玩具。胸腔震動，他低頭悶咳了兩聲，再抬起臉時，下唇染著一抹新鮮刺目的殷紅。
他歪了歪頭，像只好奇的波斯貓盯著玻璃罐里的昆蟲，聲音很輕，帶著咳喘后的細(xì)弱氣音，卻像冰渣子滾落：
“哥？”
一聲低喚，輕巧地滑過空氣。
“你可算回家了?！彼D了頓，喘息著，笑容里的虛弱和他唇上未擦凈的血跡詭異相融，“真好……你回來了，我就有活路了。”那雙看向我的眼睛澄澈無比，清晰地映出我狼狽扭曲的倒影，“你知道的，我這個破身子，就缺些……好零件了?！?/p>
零件庫?？諝馑查g被抽空了重量，只剩監(jiān)護(hù)儀死板的滴答聲在耳邊無限放大。保鏢按在肩上的手猛地收緊，皮帶扣硌進(jìn)肩胛骨，尖銳的疼痛讓我劇烈掙扎了一下，腳胡亂蹬踢。
“嘩啦——”
踢中了旁邊掛著點(diǎn)滴架的金屬托盤支架。托盤里的藥瓶叮咣作響，支架歪斜地撞在病床床沿，又彈開。
一點(diǎn)小小的混亂。
保鏢慌忙彎腰去扶穩(wěn)支架。沒人注意到病床底部與冰涼地面的狹窄間隙里，一小塊東西被踢撞的余力帶得骨碌碌滾了出來，直滾到我赤裸的腳邊才停下。
呼吸驟然停滯。
那是一小塊焦黃色的、邊緣卷曲發(fā)黑的東西，像是照片的殘片。只有半張，像被烈火舔舐過又被匆匆搶救出來一角。上面布滿煙熏火燎的灰黑污跡，但影像尚能辨認(rèn)。
是媽媽。極年輕的她，穿著一條淡色的連衣裙，低頭溫柔地笑著。在她懷里，一只襁褓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吸引我全部目光的，是襁褓里那只嬰兒的小手。柔軟，稚嫩。而在那手腕之上，套著一個刻著繁復(fù)花紋的精致純銀嬰兒手鐲——江臨周歲宴上戴過的、蘇文倩曾在無數(shù)場合炫耀過的那一只。
照片上，媽媽的笑容溫暖得刺眼，指尖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輕輕勾在泛著冷銀光澤的嬰兒鐲子上。
我的血，就在剛才，被一管管抽走，用來救她懷里的這個嬰兒，這個奪走她生命的家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