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倩的槍聲似乎還在耳道深處嗡鳴,混合著江臨輪椅撞碎空氣的呼嘯。江家別墅主廳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也像關(guān)上了我所有退路。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雪松香氛,卻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從蘇文倩包扎著的手臂紗布下滲出的消毒水味。她坐在寬大的絲絨沙發(fā)里,臉色比繃帶還白,裹著一條薄毯,目光釘子般釘在我身上,里面淬著冰冷的恨意和一絲尚未散盡的驚悸。江臨在她身側(cè),輪椅安靜地停著,他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薄毯邊緣,下唇上那點自己咬破的血痕已經(jīng)凝固成暗紅,像一道小小的封印。
死寂。只有落地鐘鐘擺沉重地切割著時間。
江振業(y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我們。窗外是精心修剪的庭院,陽光透過玻璃,在他挺括的深灰色西裝肩頭投下冷硬的光斑。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氣幾乎凝成固體。終于,他轉(zhuǎn)過身,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掃過沙發(fā)上的妻兒,最后落在我臉上,像冰冷的探針。
“坐。”一個字,沒有任何溫度。
我沒動。工具箱早已被管家無聲地收走,此刻兩手空空,站在廳堂中央,像一件被強行搬進來的、格格不入的舊家具。蘇文倩的槍口,江臨那冰冷的預(yù)言,還有那張偽造的病歷……毒蘋果的汁液正從這棟華麗建筑的每一道縫隙里滲出。
“江先生,”我開口,聲音干澀,“遺囑在哪?”
江振業(yè)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我直白的稱呼感到不悅。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側(cè)廳的門開了,一個穿著筆挺三件套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深棕色的硬質(zhì)公文箱。他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是江家的私人律師,姓徐。
“林默先生,”徐律師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不帶任何多余情緒。他打開公文箱,取出一份用特制防偽紙打印、邊緣燙著金線的文件,動作精確得像在展示一件證物,“根據(jù)林靜秋女士生前于仁和醫(yī)院簽署并公證的最終遺囑補充附錄,其名下持有的‘靜秋科技’公司49%的股權(quán),在其親生兒子林默年滿二十周歲后,自動觸發(fā)繼承條款?!?/p>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靜秋科技?母親的公司?不是早就被江氏吞并了嗎?
徐律師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冷光:“但該繼承權(quán)附有生效條件。”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審視,“繼承人林默,需在遺囑生效之日起,于其生物學(xué)父親江振業(yè)先生及其法定家庭住所內(nèi),連續(xù)共同居住生活滿三十個自然日。期間不得無故離開超過二十四小時。該條件滿足后,股權(quán)自動完成過戶登記?!?/p>
空氣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氧氣。
共同生活?三十天?在這座蛇窟里?和江振業(yè)、蘇文倩、江臨?
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母親……這是保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懲罰?她預(yù)見了什么?預(yù)見了江家的貪婪,所以用這種方式……把我強行塞回這個狼窩?為了股權(quán)?還是為了別的?
“不可能!”蘇文倩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裹著的薄毯滑落在地。她那只沒受傷的手死死抓住沙發(fā)扶手,指節(jié)泛白,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我不同意!讓他住進來?!他差點殺了我!他是個瘋子!他會害死臨臨的!”她轉(zhuǎn)向江振業(yè),淚水涌出,沖花了臉上殘存的妝容,“振業(yè)!你不能答應(yīng)!臨臨的身體受不了刺激!他會死的!”
江振業(yè)沒有看她。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臉上,鏡片后的眼神深不見底,像結(jié)了冰的湖。下頜線繃得極緊,似乎在用盡全力壓抑著什么。客廳里只剩下蘇文倩失控的啜泣和鐘擺的滴答聲。
江臨依舊垂著眼,仿佛周遭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只有他捻著毯子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江振業(yè)終于動了。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那動作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然后,他看向徐律師,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安排房間?!?/p>
蘇文倩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難以置信地瞪著江振業(yè),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爸!”江臨猛地抬起頭,第一次,他臉上那層病弱的淡漠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真實的驚愕和一絲……慌亂?他看向江振業(yè),眼神銳利。
江振業(yè)沒有看他,也沒有看蘇文倩。他的目光穿透我,又似乎沒有焦點,只是對著空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恍惚的疲憊:
“就在……臨臨隔壁那間空房?!?/p>
管家無聲地出現(xiàn),微微躬身:“林先生,請跟我來。”
我像一具提線木偶,跟著管家踏上鋪著厚實地毯的旋轉(zhuǎn)樓梯。身后,蘇文倩壓抑的、充滿怨恨的抽泣聲,江臨輪椅輕微的轉(zhuǎn)動聲,還有江振業(yè)那沉重的、凝固在空氣中的背影,都像無形的繩索纏繞上來。
走廊幽深,兩側(cè)掛著價值不菲的抽象畫。管家在一扇深色胡桃木門前停下,推開。
“這是您的房間,林先生。有什么需要請隨時吩咐。”管家公式化地說完,微微欠身離開。
房間很大,布置奢華卻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草坪和遠處的城市天際線。空氣里是嶄新的織物和皮革的味道,干凈得沒有一絲人味。我反手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感覺肺里重新灌進了空氣,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贏了?不。只是踏入了更深的陷阱。母親用股權(quán)做餌,把我釣回了這個虎穴。三十天。每一步都可能踩中致命的機關(guān)。
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片虛假的星海。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將我淹沒。我走到那張寬大得離譜的床邊,床品是冰冷的絲綢質(zhì)感。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吞噬房間。
身體陷進柔軟的床墊,像沉入無底的泥沼。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枕頭邊緣,冰涼的絲滑觸感下,指尖卻突然碰到一個突兀的、帶著硬質(zhì)棱角的異物!
心臟驟然一縮!
猛地坐起,掀開枕頭!
下面靜靜地躺著一個沒有署名的純白色信封。信封的質(zhì)地很厚,帶著一種冰冷的、不祥的觸感。
手指有些僵硬地撕開封口。里面沒有信紙。
只有一張照片。
一張新的照片。
不是醫(yī)院病床下那張焦糊的殘片。這張照片是完整的,清晰的,色彩甚至有些過于鮮艷刺目。
照片的背景是扭曲變形的汽車殘骸,碎裂的擋風(fēng)玻璃像蛛網(wǎng)般炸開。拍攝角度刁鉆,透過那布滿裂紋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駕駛座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的母親林靜秋。她側(cè)著頭,額頭抵在碎裂的玻璃上,鮮血蜿蜒而下,浸染了她半邊臉頰和散亂的黑發(fā)。她的眼睛……睜著。
空洞地、直直地望向鏡頭之外。那眼神里凝固著最后的、巨大的驚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
照片下方,用某種暗紅色的、像是干涸血跡的顏料,潦草地寫著一行字:
歡迎回家,哥哥。游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