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三十分。
持續(xù)了三天的暴雨，終于在黎明前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悄然退去。天空被沖刷得一片澄澈的蔚藍，像一塊巨大的、毫無瑕疵的藍寶石。陽光刺破云層，為這座剛剛經(jīng)歷過洗禮的城市，鍍上了一層虛假的、溫暖的金邊。
市公安局大樓，在晨光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莊嚴肅穆。
頂層，局長辦公室。
林昭推開那扇厚重的實木門時，一股混合著陳年普洱茶香和陽光味道的暖意撲面而來，讓她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弛。
她幾乎一夜未眠?？辈橥戡F(xiàn)場，回到局里，又和專案組開了一夜的會。會議室的煙灰缸堆成了小山，白板上畫滿了錯綜復雜的關系圖和邏輯線，但所有的箭頭，最終都指向了一個巨大的、紅色的問號。
此刻的她，眼底帶著一圈淡淡的青色，那身挺括的橄欖綠襯衫也起了些褶皺。她解開了領口的第一顆扣子，那股往日里利落如刀的氣質，此刻被疲憊磨鈍了幾分，透出罕見的無力感。
辦公室里，一個身材高大、肩背寬厚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她，站在落地窗前，侍弄著一盆長勢極好的君子蘭。他穿著一身熨燙得體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沒有佩戴任何警銜，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聽到開門聲，他沒有回頭，只是用噴壺給油亮的葉片噴上細密的水珠，聲音溫和而沉穩(wěn)：“來了？睡了幾個鐘頭？”
“沒睡?！绷终炎叩酱偷纳嘲l(fā)區(qū)，毫不客氣地將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fā)里，仰頭看著天花板，“喬局，你這辦公室的吊燈，該擦擦了。”
被稱作喬局的男人，正是市公安局的現(xiàn)任局長，喬飛。他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被下屬“挑釁”后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年近五十，面容方正，眉眼間自帶一股正氣，但眼角和嘴角的笑紋，又讓他顯得不那么難以接近，反而透著幾分久經(jīng)世故的“油滑”。
“有的坐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眴田w放下噴壺，走到茶臺邊，熟練地撬開一餅普洱茶，用茶針捻起一撮，投入紫砂壺中，“要不是看你快成仙了，我這私藏的寶貝可舍不得拿出來。”
林昭從沙發(fā)上坐起身，看著他那套行云流水的動作，嘴角撇了撇，吐槽道：“得了吧師兄，你這寶貝，我昨天剛在淘嘻嘻上看到，十九塊九一斤還包郵。就拿這個慰勞我這辛苦了一夜的功臣？”
他們的關系，始于警校，延續(xù)至今。人前，他是喬局長；人后，林昭還是習慣叫他師兄。
“嘿，你這丫頭。”喬飛被噎了一下，隨即又笑罵道，“有的喝就不錯了！多少人想蹭我這十九塊九的茶，還沒門路呢。嘗嘗，新出的熟普，養(yǎng)胃。”
沸水沖入壺中，褐紅色的茶湯被緩緩傾入公道杯，再分到兩個小小的品茗杯里。濃郁的茶香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林昭端起茶杯，熱量從指尖傳來，驅散了幾分身體的寒意。她一飲而盡，動作豪邁得像在喝酒。
“說吧，什么情況？讓你這重案組的鐵娘子，都愁得快長白頭發(fā)了?！眴田w在她對面坐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棘手，非常棘手?！绷终逊畔虏璞?，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上，這是她進入嚴肅思考模式的習慣性動作，“兇手是個我們從未遇到過的類型。潘媛說，他的解剖學知識和操作技巧是頂級的；鹿鳴遠說，他是最頂尖的反偵察專家，數(shù)字世界里片甲不留；李振杰那邊，黑白兩道都問遍了，沒人聽過這種人物?！?/p>
她頓了頓，抬眼看著喬飛，眼神里是化不開的凝重：“師兄，他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仇，甚至不是為了單純的虐殺快感。他像一個……一個偏執(zhí)的藝術家，在用人的身體，進行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他冷靜、理智，甚至在享受這個過程。我們面對的，可能是一個高智商的瘋子，一個披著人皮的魔鬼。”
喬飛靜靜地聽著，手指有節(jié)奏地在紅木茶臺上敲擊著。
“現(xiàn)場留下的那些東西呢？玻璃眼球，枯葉迷宮，還有這次的黏土小鳥，有什么頭緒？”
“暫時沒有?！绷终褤u了搖頭，聲音里的無力感更重了，“看似毫無關聯(lián)，像是隨機的。但我不信。這種儀式感極強的罪犯，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必然有其內在的邏輯和目的。只是我們……還沒找到那把能打開他思維的鑰匙?！?/p>
辦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蟬鳴和室內茶壺里“咕嘟”的水聲。
喬飛凝視著面前這位自己一手帶出來的、最得意的師妹。他太了解她了，她就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永遠沖鋒在前。像這樣坦然承認自己“找不到鑰匙”的情況，極其罕見。
這說明，案子已經(jīng)超出了傳統(tǒng)刑偵的范疇。
他們面對的，不再是簡單的邏輯推理和證據(jù)搜尋能夠解決的問題。這是一場心理上的戰(zhàn)爭，對手是一個藏在暗處、用血肉和藝術構筑迷宮的幽靈。而林昭他們，被困在了迷宮之外，連入口都找不到。
“我知道了?！绷季?，喬飛緩緩開口，聲音沉穩(wěn)如山，“這個案子，輿論壓力很大，上面也很關注。但你不要有包袱，放手去查?！?/p>
他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林昭：“這是前兩起案子的卷宗，我讓檔案室重新整理的，你再看看，也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好。”林昭接過卷宗，站起身準備離開。
“小昭?！眴田w叫住她，“回去，先睡一覺。天塌下來，有局里給你頂著?！?/p>
林昭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推門離去。
看著她消失的背影，喬飛臉上的溫和笑容慢慢收斂，取而代de的是一片深思。他回到茶臺邊，將杯中已經(jīng)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后拿出手機，翻到一個幾乎從不聯(lián)系的號碼。
他喃喃自語：“傳統(tǒng)的獵犬，抓不住天上的鷹?？磥恚菚r候……給你找一個能讀懂鷹語的‘馴鷹人’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期待與惡趣味的笑容。對他這位凡事喜歡掌控在手的師妹來說，這或許會是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驚喜”。
下午三點。歐陽晴雪的心理咨詢室。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淺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架沉默的鋼琴。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白松木香氣，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房間的布置簡約而溫馨，米白色的沙發(fā)，原木色的書架，墻上掛著幾幅色調柔和的抽象畫。這里的一切，都經(jīng)過精心的設計，旨在為來訪者提供一個絕對安全和放松的場域。
歐陽晴雪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身穿一套合體的米色亞麻套裝，長發(fā)用一支古樸的銀簪松松地挽起，露出一截優(yōu)美白皙的脖頸。她沒有佩戴任何哥特風格的飾品，整個人看起來知性、溫和，像一位鄰家的大姐姐。
她的對面，坐著一對中年夫婦。妻子王女士，是她的一位焦慮癥病人。
此刻，王女士正微笑著說：“歐陽醫(yī)生，我感覺好多了。真的，這周我一次都沒有失眠，工作的時候也不再心慌手抖了。我覺得，我應該已經(jīng)康復了。”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語調也很平穩(wěn)。一旁的丈夫也連連點頭，臉上是如釋重負的喜悅。
然而，歐陽晴雪只是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一貫的、溫和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卻像一臺最高精度的掃描儀，不動聲色地捕捉著對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她看到了王女士在說“康復”這個詞時，嘴角的肌肉有零點一秒的非正常收緊，這是一個典型的、試圖掩飾負面情緒的微表情。
她看到了王女士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右手的大拇指，正在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左手的食指關節(jié)——這是一個經(jīng)典的自我安撫動作，意味著她內心的不安，遠比她表現(xiàn)出來的要多。
她還看到了，當王女士的丈夫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她時，王女士的瞳孔有微不可察的放大，這是情感的真實流露，但她的視線卻下意識地向左下方瞟了一眼，只持續(xù)了不到半秒。在神經(jīng)語言學中，這個方向的眼動，通常與內疚或羞愧的情感有關。
歐陽晴雪沒有當場拆穿她。
她轉頭看向王女士的丈夫李先生，用一種閑聊般的口吻問道：“李先生，聽說您最近升職了，恭喜啊。新的項目一定很忙吧？最近經(jīng)常需要加班到很晚嗎？”
李先生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是，是的。最近公司在攻關一個大項目，我又是負責人，確實……回家比較晚，有時候甚至在公司就睡了。疏忽了對她的照顧?！彼聪蚱拮?，眼神里滿是歉意。
就是現(xiàn)在。
歐陽晴雪的目光回到王女士身上，她清晰地看到，在聽到丈夫說“疏忽了照顧”時，王女士的嘴唇瞬間抿緊，同時伴隨著一個極難察覺的吞咽動作。
這是壓抑委屈和悲傷的信號。
謎底揭曉了。
“王女士，”歐陽晴雪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愛您的丈夫，所以，當他因為工作而無法陪伴您時，您不想讓他感到愧疚，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于是，您告訴他，也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好了’?！?/p>
王女士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您所謂的‘康復’，不是因為焦慮消失了，而是因為您用一種更強大的情感——對丈夫的愛和體諒，暫時壓制住了它。但它并沒有消失，它只是被您關進了更深的籠子里。”歐陽晴雪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而這份壓抑本身，正在成為您新的焦慮來源。對嗎？”
仿佛大壩被打開了一道缺口。
王女士的眼圈瞬間紅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她身邊的丈夫，則完全驚呆了。
“我……我只是……我不想讓他分心……”王女士泣不成聲。
李先生立刻手忙腳亂地去安慰妻子，臉上寫滿了震驚和自責。
歐，陽晴雪靜靜地等他們情緒稍稍平復，才遞上紙巾，柔聲說：“李先生，焦慮癥不是感冒，它需要的不是‘多喝熱水’式的關心，而是高質量的陪伴和有效的溝通。她需要的不是您在物質上的給予，而是您在晚上回家后，一個用心的擁抱，和二十分鐘不看手機、只屬于你們兩個人的聊天。”
她轉向王女士：“而您，王女士。愛不是負擔，真實地表達您的需求，不是自私，而是維系親密關系必要的坦誠。下一次感到不安時，請不要再對自己說‘我應該堅強’，而是對您的丈夫說‘抱抱我’?！?/p>
一番話，讓這對夫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和反思。
許久，李先生緊緊握住妻子的手，鄭重地對歐陽晴雪說：“謝謝您，歐陽醫(yī)生。我……我們明白了?！?/p>
歐陽晴雪微笑著點了點頭，在病歷上寫下幾行漂亮的瘦金體小字，然后合上本子：“不用謝，這是你們自己努力的結果。我們下周三上午十點，老時間，再進行一次鞏固治療?！?/p>
“好的，謝謝您?！?/p>
歐陽晴雪起身，準備送兩人出門。
她打開咨詢室那扇厚實的隔音門，柔和的日光從門外涌入。王女士和李先生向她鞠躬告別，臉上是劫后余生般的輕松與感激。
然而，就在歐陽晴雪準備關門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門口的走廊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合體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褲，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間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嚴和軍人般的英氣。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等了一會兒。
他看到歐陽晴雪，眼神亮了一下，邁步上前，語氣還算客氣地問道：“等一等，請問，是歐陽晴雪醫(yī)生嗎？”
歐陽晴雪看著眼前這位氣質不凡的男子，目光在他站立的姿勢（雙腳與肩同寬，重心穩(wěn)定）、持握手機的左手（虎口有長期握槍留下的薄繭），以及他眉宇間那股無法被尋常衣著所掩蓋的、屬于體制內的銳利正氣上停留了一秒。
她的臉上，綻開一個溫和無害的、如同午后陽光般的笑容。
“我下午不接待病人。”
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禮貌的疏離。
“而且，您也不需要治療，喬局長?！?/p>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喬飛臉上的表情，是他這幾十年來都難得一見的、純粹的驚訝。他設想過無數(shù)種開場白，卻唯獨沒料到，自己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子，在第一眼，就如此精準地識破了身份。
不過，驚訝只維持了不到兩秒。
這位在官場和警界摸爬滾打了半生的局長，立刻恢復了常態(tài)。他臉上露出了和煦的、足以讓任何人都如沐春風的笑容，仿佛剛才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過。
“呵呵，歐陽博士果然名不虛傳?！彼χf，語氣里帶著欣賞。
“我當然知道我的心理健康沒有問題?！?/p>
他向前走近一步，目光直視著歐陽晴雪，眼神誠懇而認真。
“我是來找你的，晴雪小姐。有一樁案子，需要你的幫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