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市公安局,法醫(yī)鑒定中心。
這里是整座警局大樓里,最安靜,也最“昂貴”的地方。沒有喧囂的人聲,只有精密儀器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低沉的“嗡嗡”聲,和通風系統(tǒng)永不停歇的、嘶嘶的氣流聲??諝庵?,彌漫著一股福爾馬林與純粹的、無菌的乙醇混合的、獨有的味道。
但此刻,中心實驗室里,氣氛卻有些異常。
一群穿著白大褂的法醫(yī)和技術員,并沒有圍在解剖臺或是尸體冷藏柜旁。他們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實驗室中央,一個巨大的、特制的恒溫恒濕玻璃標本箱上。
箱子里,盛放著的,正是那株從“魔鬼牧場”帶回來的、體型最大、顏色最艷麗的血紅色“虞美人”。
它已經(jīng)被從寄生的尸體上,完整地剝離了下來。即便脫離了那片罪惡的土壤,它依舊展現(xiàn)出一種妖異的、令人不安的生命力。它的花瓣,比最高檔的絲絨還要厚重,色彩濃烈得像是用黏稠的鮮血染就。它的根系,異常粗壯,上面還殘留著一些已經(jīng)皂化的、黃白色的脂肪組織,仿佛無數(shù)只貪婪的、蒼白的手。
“簡直是個怪物?!币粋€年輕的法醫(yī)助理,看著標本,忍不住低聲說道,“我解剖過上千具尸體,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但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心里發(fā)毛。”
“別把它當成植物?!迸随碌穆曇?,從人群后傳來,冷靜,且?guī)е蝗葜靡傻臋嗤?/p>
她穿著一身嶄新的白大褂,戴著雙層乳膠手套,金絲邊眼鏡后的那雙眼睛,在無影燈下,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屬于研究者的光芒。對她而言,眼前這個東西,不是恐怖的象征,而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極具挑戰(zhàn)性的研究課題。
“把它當成……兇手留在現(xiàn)場的,最直接的‘兇器’?!彼叩綐吮鞠淝埃瑢χ终f,“取樣,一份送植物學分析,做DNA序列比對;一份送毒理學,給我一份最完整的化學成分報告。我需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p>
三個小時后。
毒理學實驗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一名負責質(zhì)譜分析的年輕技術員,幾乎是跑著沖進了潘媛的臨時辦公室,他的臉上,寫滿了震驚、興奮,以及一絲無法掩飾的恐懼。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剛剛從打印機里出來的、還帶著溫度的分析報告。
“潘……潘法醫(yī)!”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結巴,“出……出結果了!”
潘媛正在電腦前,比對著十幾名受害者的尸檢數(shù)據(jù)。她聞言,只是平靜地抬起頭:“說?!?/p>
“那種‘虞美人’花瓣的揮發(fā)性氣體,和它根莖汁液里,我們分離出了一種……一種全新的生物堿衍生物!”技術員將報告遞到潘媛面前,指著上面一長串復雜的分子式,激動地解釋道。
“我們無法在任何已知的毒物數(shù)據(jù)庫里,找到它的匹配項!它的分子結構,一部分類似于天然的阿片類生物堿,但另一部分……天知道那個‘牧場主’是怎么做到的,他用某種方式,將一種劇毒的蟾蜍素,與它強行嫁接在了一起!”
潘媛的目光,落在那串分子式上,眼神瞬間變得銳利。
“效果呢?”
“效果……”技術員咽了口唾沫,聲音都在發(fā)抖,“根據(jù)計算機模擬的神經(jīng)元對接結果,它所能產(chǎn)生的麻醉和致幻效果,理論上,至少是同等劑量二乙酰嗎啡的……五倍以上!”
二乙酰嗎啡,就是海洛因。
五倍以上!這個數(shù)字,讓整個辦公室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而且!”技術員的聲音,變得更加驚恐,“它有極強的揮發(fā)性!在常溫下,就會釋放出一種帶異香的、急性的神經(jīng)毒素!少量吸入,會產(chǎn)生強烈幻覺和依賴性。如果長時間、高濃度暴露在其中……會導致不可逆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損傷,甚至呼吸衰竭!”
“我的天……”旁邊一位正在整理資料的女法醫(yī),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們當時在現(xiàn)場……幸好都穿了最高級別的防護服?!?/p>
實驗室里的眾人,都感到一陣后怕。這個發(fā)現(xiàn),意味著那個山谷,不僅僅是一個拋尸地,更是一個巨大的、會呼吸的、能致幻、能殺人的毒氣陷阱。
一時間,眾人的議論聲,嗡嗡地響了起來。
“安靜?!?/p>
潘媛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間切開了所有的嘈雜。
她站起身,看著自己那些有些騷動的同事們。
“慌什么?!彼恼Z氣,依舊是那種不帶感情的、純粹的陳述,“根據(jù)這種化合物的復雜程度和不穩(wěn)定性,可以斷定,它幾乎不可能被人工量產(chǎn)。它依賴于那個特殊的‘牧場’環(huán)境,依賴于它的‘基床’,才能生長。某種意義上說,這東西,基本上是孤品。”
“它的危險,已經(jīng)被我們控制在了這個實驗室里。現(xiàn)在,你們要做的,不是在這里自己嚇自己。”
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而是,回到你們的崗位上,給我一份關于它的、更詳細的報告。好好檢測吧,這可能是我們這輩子,唯一一次能接觸到這種‘魔鬼的成分’的機會了?!?/p>
她的一番話,讓所有人都冷靜了下來??謶郑杆俦环ㄡt(yī)這個職業(yè)特有的、對未知的好奇心和專業(yè)精神所取代。
實驗室里,再次恢復了那種高效而有序的、屬于科學的安靜。
當晚,當潘媛將十三名死者的尸檢報告,與林昭那邊發(fā)來的、關于他們身份背景的初步調(diào)查報告,放在一起進行比對時,一個新的、令人費解的線索,浮現(xiàn)了出來。
她在一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將所有死者的資料,并列排列。
起初,這些死者看起來,毫無關聯(lián)。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從事著不同的職業(yè),年齡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不等,有男有女。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在最近一年內(nèi),被家人或單位,上報為“失蹤人口”。
這看起來,像是一場無差別的、隨機的狩-獵。
但潘媛,卻從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資料里,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味道。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著,調(diào)出每一個死者生前的詳細體檢報告,和醫(yī)療記錄。
一個詞,開始高頻率地出現(xiàn)。
“神經(jīng)性疼痛。”
潘媛的眼睛,瞇了起來。
她發(fā)現(xiàn),這十三個死者中,有九個人,在生前,都曾因為各種原因——例如帶狀皰疹后遺癥、糖尿病并發(fā)癥、或者某些外科手術后遺癥——而長期遭受著慢性的、頑固的“神經(jīng)性疼痛”。這是一種像鬼魂一樣,用現(xiàn)代醫(yī)學也難以根治的、折磨人的病癥。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李振杰走了進來。他給潘媛帶來了一份更詳細的受害者社會關系調(diào)查報告。
“有什么發(fā)現(xiàn)?”李振杰問。
“一個很有趣的共同點?!迸随轮钢聊簧系馁Y料,“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患有難以治愈的慢性神經(jīng)痛?!?/p>
“神經(jīng)痛?”李振杰皺起了眉,“這能說明什么?”
“我不知道?!迸随?lián)u了搖頭,“但還有更有趣的。”
她調(diào)出了李振杰剛送來的那份報告,上面有對受害者家屬的訪談記錄,詳細描述了他們失蹤前的生活習慣。
潘媛的目光,落在了“飲食習慣”那一欄。
“李警官,你看?!彼钢聊?,“這九個患有神經(jīng)痛的受害者,無一例外,在他們的家屬口中,都是……‘肉食的狂熱愛好者’?!?/p>
“有人頓頓無肉不歡,有人癡迷于頂級的牛排和烤肉,有人甚至會專門去參加各種大胃王比賽?!?/p>
“這又怎么了?”李振杰還是不解,“愛吃肉犯法???”
“不犯法?!迸随抡f著,調(diào)出了這些人的體檢報告,將其中幾項指標,用紅色的方框,重點標注了出來。
“但是,長期、過量的紅肉和高脂肪飲食,會導致他們所有人都患上了同樣的……高血壓,和高血脂?!?/p>
慢性神經(jīng)痛。
狂熱的肉食愛好者。
高血壓,高血脂。
三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標簽,此刻,卻精準地,貼在了同一群人的身上。
李振杰看著屏幕上那些被標注出來的、紅色的數(shù)據(jù),腦子飛速地轉(zhuǎn)動著。他似乎抓住了什么,但那線索又像一條滑不溜丟的魚,稍縱即逝。
而潘媛,則已經(jīng)靠在了椅背上,她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一個冰冷的、大膽的、足以推翻之前所有調(diào)查方向的假設,已經(jīng)在她的腦海中,悄然成型。
這個“魔鬼的牧場”,不是隨機的狩-獵場。
它是一個精準的、定向的、為特定人群所設置的……陷阱。
而那個誘餌,或許,就是這些受害者們,最渴望的東西——一個能夠終結他們無盡痛苦的、虛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