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清禾的意識如同沉在水底的卵石,緩慢地向上浮升。
眼皮沉重得仿佛被黏住,腦袋昏沉混沌,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卻抓不住絲毫頭緒。她想動動手臂,四肢卻虛弱得無法動彈。
‘是誰……誰給我綁住了?’她試圖呼救,喉嚨里卻只溢出一聲軟糯的“哇——”。
雪清禾懵了。這不是她的聲音!她不是被貨車撞了嗎?怎么還能思考?難道她……沒死?可這奶娃娃的嗓音是怎么回事?
‘是穿越?還是重生?’念頭飛轉(zhuǎn),她努力想皺眉,只覺額頭皮膚發(fā)緊。
爸媽呢?怎么沒人管她?難道這是個重男輕女的人家,看她是個丫頭就想扔掉?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前世的驚惶與此刻的委屈洶涌而至??v然有著成人的靈魂,卻被困在這孱弱的嬰兒軀殼里。
心力交瘁之下,她想放聲痛哭,卻只擠出細(xì)若游絲的嗚咽:“嗚……”
長時間未進(jìn)食(她的身體本就因赤丹珠認(rèn)主的靈氣,歷經(jīng)數(shù)月肉身重鑄,加上靈氣耗盡,虛弱無比。)令她本就虛弱的身體更加不堪重負(fù)。
“噠噠噠”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木門“咯吱”輕響。
雪清禾想轉(zhuǎn)頭,身體卻被襁褓裹緊,只能努力去聽。
她拼命想睜眼,眼皮紋絲不動,這才驚覺異樣——右眼處空蕩蕩的,仿佛缺失了一塊;左眼則像被一層厚厚的霧靄蒙住,連一絲光也透不進(jìn)來。
‘一只眼沒了,另一只還是瞎的?’雪清禾的心直墜冰窟。
這是什么地獄開局?一個不會說話、目不能視的嬰兒,還能平安長大嗎?
轉(zhuǎn)念一想,她已死過一次,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
只是,如今的父母……有能力養(yǎng)她嗎?面對她這樣糟糕的身體,他們會怎么做?是傾力醫(yī)治,還是……任其自生自滅?她的心神緊繃如弦。
正想著,一道清脆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小小姐醒啦?定是餓了吧?”
雪清禾立刻回神,發(fā)出急切的哼唧:“嗚~哇~”快!快喂我!快餓死了!
那女子小心地將她抱起,溫?zé)岬哪唐繙惖酱竭叀?/p>
帶著淡淡奶香的液體緩緩流入喉嚨,她貪婪地吞咽著,直到小腹微微隆起,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奶嗝:“嗝~”
嬰兒的本能終究壓倒了成人的意志,困倦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意識沉入黑暗前,她的眉頭依舊緊緊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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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府書房內(nèi),雪知珩與雪辭安相對而坐,面色凝重。
大夫的聲音低沉而謹(jǐn)慎:“老太爺,三爺,小小姐的癥候……實(shí)在兇險,二位需有準(zhǔn)備。”
雪知珩沉聲道:“大夫,你且細(xì)說,丫頭的病究竟如何?可有痊愈之望?”
大夫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小小姐右眼殘缺,左眼雖在,卻有厚重翳障遮蔽,目不能視。加之先天體弱,氣血兩虧,根基虛浮……恐……恐難成人。”
聲音越來越低,大夫覷著二人鐵青的臉色,惴惴不安地補(bǔ)充,“老朽……盡力了?!币娝麄兂聊缟?,才躬身告退。
十一月的寒氣侵骨,而大夫的話語,更讓書房如墜冰窖。
暗黃的燈光在雪知珩與雪辭安臉上跳躍,映照著眼底深不見底的暗涌。
“辭安,”許久,雪知珩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給丫頭起名了么?”
雪辭安的指尖無意識地、重重地摩挲著冰涼的杯沿,低聲道:“清禾。雪清禾。愿她如雪般潔凈,如風(fēng)般清朗,像禾苗一樣……平安長大……”話音末尾,浸滿了化不開的苦澀。
“嗯,名字是好名字?!毖┲駪?yīng)了一聲,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波瀾,“盼這名字,能給她添幾分福氣吧。”
雪辭安抿緊雙唇,沉默著,指尖在杯壁上的摩挲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死寂在書房里彌漫,空氣凝滯如墨。一聲沉重的嘆息終于從雪知珩唇齒間溢出,飽含著未盡的話語與深重的疲憊,像一塊吸飽了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瞬間撕破了滿室的寂靜。
“唉——”
他抬眼看向兒子,蒼老的臉上刻滿掙扎:“辭安,清禾這丫頭……咱們怕是留不下。趁早收心吧,莫怪為父心狠。與其將來肝腸寸斷,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如……現(xiàn)在就狠下心腸。你好好想想,你和阿月都還年輕,孩子……總會再有的……”
雪辭安猛地攥緊了拳,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喉頭像被一團(tuán)滾燙的棉絮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雪知珩繼續(xù)道,聲音壓得更低,冰冷刺骨:“辭安,如今這世道,風(fēng)雨飄搖。保不齊哪天,我們又得從長沙逃難。那滋味你嘗過,若清禾僥幸活著,就她那身子骨……你能想象嗎?”
他頓了頓,字字如刀:“爹曉得你舍不得……可這孩子生來就……不如……趁情分尚淺。尋個偏遠(yuǎn)山坳里的老實(shí)人家,送走。以后是生是死……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p>
“這世道,手腳俱全的活著都難如登天,何況是個帶著眼疾的女娃……”
“不行!”一直沉默的雪辭安驟然抬頭,眼中血絲密布,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聲音壓抑地顫抖,“爹!那是我和阿月盼星星盼月亮才得來的骨肉?。∧形胰绾胃钌??阿月她……她也絕不會答應(yīng)的!”他死死攥著拳,手背青筋暴起,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唉!”雪知珩重重一嘆,拂袖起身,“罷了。”
走到書房門口,他又停下腳步,背影透著深深的疲憊:“阿月想必醒了,你去陪陪她……同她商議商議。最后……告知我一聲便是。那丫頭……我就不去看了。”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
書房內(nèi)的燈,直到后半夜才熄滅。父子倆最終談了什么,府中無人知曉。只隱約聽見雪辭安沙啞的聲音斷續(xù)傳出:“……找個清凈院子先養(yǎng)著……對外只說……請了名醫(yī)調(diào)治……務(wù)必瞞住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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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臥雪居。
雪辭安枯坐了一夜,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床榻上的安月。直到安月眼睫輕顫,緩緩睜開。
視線由模糊轉(zhuǎn)為清晰,安月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聲音沙?。骸稗o安……孩子……我們的孩子呢?”
雪辭安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在她背后墊好軟枕,柔聲道:“別急,孩子很好。你身子太虛,要靜養(yǎng),孩子有奶娘精心照看著?!?/p>
安月抬眼仔細(xì)看他,眉心微蹙:“辭安,你怎么了?臉色這樣差,眼也紅得厲害,是不是累著了?”
“我沒事,別擔(dān)心。”雪辭安拉過她的手,貼在自己冰涼的臉頰上,掌心傳來的暖意讓他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稍得松懈,“你好好歇息?!?/p>
安月卻未被安撫,反而更焦心了:“辭安,孩子呢?你見過了嗎?我還沒見過她……讓人把孩子抱來給我看看,好不好?我想看看我的女兒。”
雪辭安的心猛地一揪,避開她殷切的目光,溫言勸道:“阿月,你產(chǎn)后體虛,見風(fēng)不好。再養(yǎng)幾日,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一定把孩子抱來給你看,可好?”
‘阿月身子弱,若知曉清禾的實(shí)情……只怕承受不住……再等等,再等等……’他心中煎熬,只能如此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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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雪辭安每日都尋著不同的由頭拖延,提心吊膽,竟也勉強(qiáng)將安月瞞住了。
這日,雪辭安因急事外出,行色匆匆,未能與安月細(xì)說。
安月在房中左等右等不見他歸來,對孩子的那份牽念再也按捺不住——整整一個多月了,她這個做母親的,連親生女兒一面都未曾見過,所有關(guān)于孩子的點(diǎn)滴,都只從丈夫口中聽聞。
“終究是親骨肉,總得自己多照料,日后才會親近?!彼哉Z,起身將早已備好的小衣裳仔細(xì)包好,又揣上給孩子打的長命鎖,推開了臥雪居的門。
一陣虛弱感襲來,她扶著門框緩了片刻,才下定決心,朝安置孩子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