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賭輸了，把自己賠了進(jìn)去。"撩撥那個清冷翰林時，
我什么招數(shù)都用過——送字畫、邀游船，甚至"不小心"跌進(jìn)他懷里。
可這男人始終無動于衷，直到上元節(jié)那晚，我在煙花下吻了他。他認(rèn)真了。更慘的是，
婚后我才知道話本里都是騙人的！什么芙蓉帳暖度春宵，分明是...嚇得我連夜逃回娘家。
等我緩過勁來，這個死心眼已經(jīng)留下一紙和離書跑去邊關(guān)吃沙子了！1"沈硯？
那個補(bǔ)丁摞補(bǔ)丁的窮進(jìn)士？"林三小姐的團(tuán)扇掩住半張臉，杏眼里滿是揶揄，
"宋大小姐若是能讓他寫首情詩，我輸你半匹云霧綃。"銅鏡里，
丫鬟正為我簪上一支金累絲紅寶石步搖，
我伸手扶了扶："再加你哥從南洋帶回的那套琉璃盞。"暮春詩會向來無聊，
今年卻因新科進(jìn)士們的加入平添趣味。我隔著水榭望去，
那個被眾星捧月圍在中央的月白身影，腰間佩玉居然是個破的。"那是祖?zhèn)鞯摹?/p>
"不知何時湊近的表姐順著我視線道，"聽說他父親早逝，全靠母親織布供出個進(jìn)士。
你可別——""別禍害老實(shí)人？"我抿唇一笑，
正好聽見那邊在起哄讓沈硯以"美人"為題作詩。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捏著青瓷酒杯，
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諸位見諒。"聲音清泠似玉石相擊，"下官眼中，
美人當(dāng)如..."他目光忽然掃過回廊，與我撞個正著，"當(dāng)如三月桃李，不言自芳。
"滿座嘩然。這算什么詩？我卻看見他補(bǔ)丁下露出一截雪白中衣領(lǐng)子，漿洗得發(fā)硬。
"好個'不言自芳'。"我搖著泥金折扇踱過去，"沈大人莫非覺得我們這些濃妝艷抹的，
反落了下乘？"他耳尖倏地紅了。真有趣，我想，比斗蛐蛐有趣多了。父親設(shè)宴那日，
我特意吩咐在沈硯面前多擺了一道櫻桃畢羅。他果然只夾面前的素筍，直到我故意轉(zhuǎn)桌，
他才小心地嘗了半塊，眼睛微微睜大的模樣，像后廚那只偷到魚的白貓，可愛的緊。
"宋小姐。"宴散時他在垂花門邊等我，遞來一卷手抄詩集，"謝...謝解圍。
"我翻開扉頁，一滴墨跡新鮮未干，在"贈宋小姐"幾個端正小楷旁暈開些許。抬頭時，
他已走出很遠(yuǎn)，月白袍角掃過石階上零落的櫻花，像幅活過來的水墨畫。那晚我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變成他腰間那塊裂玉，貼著他溫?zé)岬男靥?，聽見里面擂鼓般的心跳?/p>
2我被暴雨困在了翰林院側(cè)門的滴水檐下。"宋小姐又來借書？"沈硯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他撐著一把半舊的青竹傘，傘面上補(bǔ)丁摞著補(bǔ)丁，卻排列得極整齊，
像他永遠(yuǎn)一絲不茍的衣領(lǐng)。雨水順著我的脊背往下淌，我仰頭看他："沈大人莫非在等我？
"他耳根又紅了，卻仍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傘面穩(wěn)穩(wěn)傾向我這邊："下官送小姐去藏書閣。"水洼映出我們一前一后的倒影。
他的靴子已經(jīng)濕透了，卻還在刻意放慢腳步配合我的節(jié)奏。我故意踩進(jìn)一個水坑，
濺起的泥點(diǎn)沾上他洗得發(fā)白的袍角。"當(dāng)心——"他伸手虛扶了我一把，又迅速縮回，
像被火燙著似的。他袖口傳來淡淡的松墨香，混著雨水的清冽，說不出的好聞。
偏院比我想象的更簡陋。紙窗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唯一像樣的家具是張老梨木書案，
上面整齊堆著公文。角落里擺著個粗陶瓶，插著幾枝半開的野杏花。"請用茶。
"他遞來的杯子溫?zé)?，我低頭一看，竟是翰林院的公器。雨水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滴，
落在微微凸起的腕骨上。我注意到他案頭放著對奇怪的護(hù)膝，粗布面料，針腳卻密實(shí)得驚人。
"家母做的。"他順著我的視線解釋，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針腳，"寒舍潮濕，
老人家總擔(dān)心我膝蓋受涼。"窗外炸開一道驚雷。我佯裝受驚碰翻茶盞，他果然俯身來拾，
發(fā)梢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涼絲絲的。"雨一時停不了。"他看了眼天色，
"下官去雇頂轎子。""不必。"我拽住他袖子，"借我把傘就好。"他猶豫片刻，
轉(zhuǎn)身走進(jìn)雨幕。我隔著水簾看他跑向街角的雜貨鋪，長袍下擺很快浸成深色。
回來時他懷里抱著把嶄新的油紙傘，金燦燦的傘面上畫著紅鯉。他喘著氣把傘遞給我，
自己卻仍站在雨里，"這種傘輕便，小姐拿著不累手。"我怔住了。這傘我知道，三十文，
還不夠買我妝匣里的一根金線。"你......"我嗓子突然發(fā)緊，"你先進(jìn)來。
"他搖搖頭，水珠從睫毛上滾落："下官身上濕，恐唐突了小姐。"回府路上，
紅鯉在頭頂游弋。我鬼使神差拐進(jìn)了西市，找到那家雜貨鋪。"剛才那位買傘的公子，
"我指著最貴的綢面?zhèn)悖?這樣的多少錢？"店家比了個手勢："二兩銀子。
"我數(shù)出十兩放在柜上："下次他來，就說只要三十文。"剛踏進(jìn)垂花門，
就見表姐柳如瑤倚在廊下喂畫眉，蔥白的手指捏著金絲雀食罐。"又去招惹那位沈大人？
"她斜睨我手中的油紙傘，"聽說他連翰林院的蠟燭都要省著用，夜里借著月光謄寫文書。
"我轉(zhuǎn)著傘柄不說話，紅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宋昭。"表姐突然正色，
"你十五歲拿崔家公子打賭，害得人家相思成疾；十六歲戲弄兵部尚書家的小兒子，
氣得人家跑去漠北從軍。"她扣住我手腕，"沈硯不是你一個金鐲、半匹云紗就能打發(fā)的人。
"我甩開她的手："這次不一樣。""哪次你不是這么說？"表姐冷笑，
"上月你還跟林家丫頭打賭——""我輸了！"我脫口而出，又急忙住口。
表姐的眉梢高高揚(yáng)起。畫眉鳥突然撲棱棱飛起來，撞得金絲籠子直晃。
午后我?guī)е碌玫凝垐F(tuán)勝雪去找沈硯。他正在抄錄《貞觀政要》，見我來了，
忙用宣紙蓋住旁邊一疊私函。我眼尖地瞥見最上頭那張寫著"藥錢已湊齊，母親勿憂"。
"嘗嘗。"我推過茶盒，"今年的貢品。"他揭開蓋子輕輕一嗅，眉頭微蹙："太貴重了。
""不過是一片樹葉。"我滿不在乎地烹水，"比你的破傘便宜多了。
"他正色道："傘是新的。""知道啦。"我故意湊近，"沈大人清廉如水。
"他往后仰了仰，后頸抵在椅背上，喉結(jié)動了動："宋小姐......""叫我昭昭。
"我轉(zhuǎn)著茶杯，"家里人都這么叫。"他垂著眼睛，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于禮不合。"我忽然覺得無趣。
這些天我送過字畫、邀過游船，甚至"不小心"掉進(jìn)他懷里的招數(shù)都用過，
這人怎么還跟塊木頭似的？"那你教我寫字吧。"我指著案上奏折，
"都說沈大人的小楷有右軍之風(fēng)。"他遲疑片刻，終于起身站到我背后。松墨香籠罩下來，
他虛握著我的手運(yùn)筆，呼吸噴在我耳畔，又輕又燙。"提腕。"他的聲音像隔著層紗，"對，
就這樣......"筆尖突然一抖，在紙上拖出長長的墨痕。我轉(zhuǎn)頭看他，
鼻尖差點(diǎn)蹭到他下巴。他猛地后退兩步，撞翻了粗陶瓶，野杏花撒了一地。"下官失禮！
"他蹲下去收拾，耳根紅得幾乎透明。我看著他發(fā)頂?shù)男⌒鋈幌肫鸨斫愕脑挕?/p>
這樣的沈硯，確實(shí)和從前那些公子哥不一樣。三更梆子響時，我還在榻上翻來覆去。
窗外月光正好，照得妝臺上那把金紅油紙傘熠熠生輝。我赤腳走過去，
摸著傘骨上尚未干透的桐油味。三十文、二兩銀子、十兩碎銀。我數(shù)著這些數(shù)字，
像在數(shù)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3上元節(jié)，我終于把沈硯約了出來，可不容易啦！
"沈大人嘗嘗這個。"我把自己喝了一半的桂花釀推過去，"比宮釀還甜。"他搖頭，
喉結(jié)卻動了動。燈影里，他補(bǔ)過的衣領(lǐng)邊露出小片鎖骨，像白瓷盞沿的一彎月牙。
"偷溜出來的？"我湊近他耳邊問。溫?zé)岬木茪鈬娫谒i側(cè)，他猛地一顫，杯中酒液晃出來，
在月白袍子上洇開淡紅痕跡。"張大人準(zhǔn)了假的。"他低頭擦拭，睫毛在燈下投出細(xì)長的影，
"宋小姐怎么......""叫昭昭。"我拽著他擠進(jìn)猜燈謎的人群，"快看那個兔子燈！
"人潮突然洶涌。不知誰撞了我后背，整個人向前撲去。沈硯的手臂橫空攔住我的腰，
我鼻尖撞上他胸膛，松墨香混著淡淡酒氣撲面而來。"當(dāng)心。"他聲音發(fā)緊。隔著三層衣料，
我聽見他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臟。頭頂煙花轟然炸開，照亮他緊繃的下頜線。鬼使神差地，
我踮腳吻了上去。他的唇比想象中軟，帶著桂花釀的甜香。一瞬間的觸碰，
卻仿佛把漫天煙花都凍在了半空。他瞪大眼睛，整個人僵成一塊石頭。
"你......"他喉結(jié)滾動，卻說不出完整句子。耳畔的燈籠將他的臉照得通紅，
連脖頸都漫上一層粉色。我噗嗤笑出聲："沈大人不會沒被姑娘親過吧？"他猛地后退，
差點(diǎn)撞翻身后的糖畫攤子。攤主不滿地嘟囔，他手忙腳亂掏銅錢賠禮，指節(jié)都在發(fā)抖。
回府的馬車上，我咬著糖人回味他呆若木雞的表情。車輪碾過青石板，碾碎一地?zé)粲啊?/p>
我想著明日該如何逗他，卻不知命運(yùn)已經(jīng)悄悄張開了網(wǎng)。"聽說你把'高嶺之花'摘了？
"林三小姐的團(tuán)扇半掩著唇，"昨兒有人看見你們在燈市......"暖閣里熏香太濃，
我懶洋洋倚在繡墩上，把玩著沈硯送的那支青玉筆："豈止，
我還親了......"門軸吱呀一聲。我轉(zhuǎn)頭，看見一片月白衣角消失在廊下。
案幾上的茶盞還在微微晃動，水面浮著半片茉莉花瓣。"沈......"我追出去時，
長廊空空蕩蕩。只有風(fēng)卷著片枯葉，打著旋落在我鞋尖前。次日清晨，
丫鬟捧來個青布包袱："門房說沈大人差人送來的。
"解開是這些日子我送的所有東西——泥金扇、羊脂玉佩、甚至那罐龍團(tuán)勝雪。
最上面壓著本《女誡》，扉頁題著"與宋小姐共勉"六個字，力透紙背。"啪！
"妝鏡被我掃落在地，碎成無數(shù)片。翰林院的朱漆大門被我踹得震天響。
當(dāng)值的小吏攔我不住，眼睜睜看我沖進(jìn)沈硯的值房。門板撞在墻上又彈回來，
驚飛窗外一群麻雀。沈硯正伏案疾書，聞聲抬頭。晨光透過窗欞，照見他眼下一片青黑。
案頭堆著高高一摞文書，旁邊擺著半塊冷掉的炊餅。"宋小姐......""你什么意思？
"我把包袱砸在他案上，《女誡》滑出來，啪地落在他手邊。他慢慢放下筆，
指節(jié)泛白："物歸原主。""就因為我親了你？"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還是因為我跟姊妹們說笑被你聽見？"他站起身，月白袍子空蕩蕩掛在肩上。不過一夜，
他好像瘦了一圈："下官寒門學(xué)子，不敢高攀宋小姐。""放屁！
"我抓起《女誡》撕得粉碎，"你明知我不是......"一陣風(fēng)突然灌進(jìn)來，
掀開他壓在硯臺下的紙。密密麻麻的公文底下，露出張藥方的一角——"人參二錢，
川貝母......"沈硯猛地按住紙張，卻已經(jīng)晚了。我眼尖地瞥見落款日期是三天前，
正是我?guī)垐F(tuán)勝雪那日。"你母親病了？"他不答，只是將藥方折好塞進(jìn)袖中。動作太急，
帶翻了墨盒。濃黑墨汁潑在袍角，像團(tuán)化不開的夜。
"這些文書......"我忽然注意到內(nèi)容全是謄寫的邸報，"你熬夜在抄這個？
"他別過臉，喉結(jié)動了動："宋小姐請回吧。"我伸手去翻那摞文書，被他攔住。
拉扯間觸到他掌心，一片冰涼濕滑。他猛地抽氣，我才發(fā)現(xiàn)他右手腕內(nèi)側(cè)一片通紅，
像是被熱水燙過。"怎么回事？""煎藥時不小心。"他縮回手，袖口滑落，
露出手臂上幾道新鮮劃痕——分明是削筆刀留下的。我想起表姐的話。
沈硯確實(shí)和他們不一樣。那些公子哥被我戲弄后，最多摔個杯子罵幾句。而沈硯，
在用最安靜的方式凌遲自己。"我......"嗓子發(fā)緊，像塞了團(tuán)棉花。
窗外傳來腳步聲，是張大人來巡查。沈硯迅速整理好衣冠，將傷手掩在袖中。眨眼間，
他又變回了那個清冷自持的翰林編修。"宋小姐還有事？"他聲音平靜，
仿佛剛才的爭執(zhí)從未發(fā)生。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碎瓷般的陽光落在他肩上，
將補(bǔ)丁照得纖毫畢現(xiàn)。那些我從前覺得有趣的窘迫，此刻卻像針一樣扎進(jìn)眼里。
張大人腳步聲漸近。沈硯壓低聲音："那晚的燈市......下官當(dāng)真了。"我渾身一震。
"所以，"他抬起眼，眸中有什么東西碎得徹底，"請宋小姐高抬貴手。"4我跑回家，
發(fā)了好大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氣。"小姐別動。"丫鬟按住我發(fā)抖的手，
蘸著茉莉粉蓋住眼下青黑，"今日納采，您得精神些，聽說沈公子也來了。"沈硯？
他來了……自從那日從翰林院回來，
我夜夜夢見沈硯說"當(dāng)真了"時的眼神——像盞熬干的燈，剩最后一點(diǎn)火星子，
風(fēng)一吹就滅了。前院傳來喧嘩聲。我扒著窗欞看父親引著媒人進(jìn)門，
身后跟著幾個挑擔(dān)的小廝。大紅綢緞下，聘禮單薄得可憐。"就這些？
"我聽見管家小聲嘀咕，"連崔家上次送的零頭都......"父親重重咳嗽一聲，
管家立刻噤聲。我早跟父親說過我的心意，父親疼我，自然由著我，
好在沈硯并非那毫無志氣之流。我的指甲掐進(jìn)窗框木屑里。沈硯哪來的錢湊聘禮？
那些熬夜抄寫的文書？還是......"聽說沈大人把祖?zhèn)鞯某幣_賣了。
"丫鬟給我梳頭時悄悄道，"就為置辦那對雁。"我胸口突然悶得慌。那方硯臺我見過，
缺了一角，他總小心地用軟布包著，說是父親留下的物件。正午的納采宴上，
沈硯穿著新做的靛藍(lán)長袍，襯得面色愈發(fā)蒼白。他向我父親行禮時腰彎得極低，
起身時不著痕跡地扶了下后腰——是熬夜抄書的舊傷又犯了嗎？"賢侄不必多禮。
"父親虛扶一把，轉(zhuǎn)頭吩咐管家，"去把我珍藏的梨花白取來。"酒過三巡，
沈硯的耳尖微微泛紅，仍坐得筆直。我故意把筷子碰落在地，
彎腰去撿時瞥見他袖中露出半截帕子，里面似乎包著什么東西。"沈大人藏了什么好東西？
"我借著斟酒湊近。他手腕一抖，帕子散開一角——是宴席上的水晶龍鳳糕，幾乎沒動過。
"家母...喜歡甜食。"他聲音極輕，迅速將帕子收回袖中。我喉嚨突然發(fā)緊。
那糕點(diǎn)離他最近，卻連碰都沒碰一下，原來是要帶回去給母親。宴席散后，
我鬼使神差溜進(jìn)廚房，將各色點(diǎn)心包了一大包。追到垂花門時，正看見沈硯站在轎前揉額角，
顯然是不勝酒力。"拿著。"我把油紙包塞給他，"就說是翰林院發(fā)的。"他愣住了，
手指在油紙包上收緊："不必......""反正我也吃不完。"我扭過頭，"喂狗的。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沈硯眼神一暗，卻仍端正行禮："多謝宋小姐。"看著他轎子遠(yuǎn)去，
我踹飛了路邊一顆石子。明明想好好說話的，怎么又變成這樣？三日后小定，
沈硯送來的釵鑲著顆不大的珍珠，式樣卻極精巧。表姐拿著細(xì)看半晌，
突然"咦"了一聲："這像是陳大師的手藝，
他家的東西可不便宜......"我心頭一跳。
想起沈硯這些日子愈發(fā)消瘦的臉頰和腕上未愈的傷痕。大定那日，
我在屏風(fēng)后偷看沈硯與父親對弈。他執(zhí)黑子，落子時袖子滑落，
露出手腕上一道新鮮結(jié)痂的疤——比之前那些更深。"賢婿最近在忙什么？
"父親狀似無意地問。"在抄《太平御覽》。"沈硯聲音平靜。白子"啪"地落在棋盤上。
父親眉頭微皺："可是缺銀子？""不敢勞岳父掛心。"沈硯落下一子，"小婿自有分寸。
"我攥緊了裙角。這個傻子，抄一部《太平御覽》要耗多少眼睛？他腕上那道傷，
八成又是削筆刀走神劃的。婚期定在三月十八。這日我偷溜出府，直奔翰林院。
沈硯的值房門虛掩著，推門看見他伏在案上小憩，面前攤著未抄完的書卷。硯臺里墨汁將干，
毛筆擱在青瓷筆枕上，筆尖還凝著墨滴。我輕手輕腳走近，發(fā)現(xiàn)他右手虎口處磨出了血泡，
袖口沾著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墨痕。案角放著半塊硬饃，咬了一口就擱在那兒，
怕是忙得連吃飯都忘了。"傻子......"我忍不住伸手，卻在即將觸到他發(fā)絲時停住。
窗外傳來腳步聲，我慌忙退開，碰倒了案頭一摞書。沈硯驚醒，
看到我時明顯一怔："宋小姐？"我耳根發(fā)燙，
胡亂指著他案上的書："這個...《太平御覽》是吧？我家有現(xiàn)成的，明日讓人送來。
"他眉頭微蹙："不必......""反正堆在庫里生蟲！"我拔高聲音，又迅速壓低，
"你...你別抄了。"沈硯靜靜看著我，眼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陽光透過窗欞，
在他臉上投下細(xì)密的光斑，顯得睫毛格外長。"好。"他忽然說。
我準(zhǔn)備好的說辭全堵在喉嚨里。這么容易就答應(yīng)了？"還有這個。"我從荷包掏出個小瓷瓶，
"傷藥。"他盯著瓷瓶看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要拒絕。最終卻伸手接過，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掌心，帶起一陣戰(zhàn)栗。"多謝。"兩個字，輕得像片羽毛落進(jìn)心里。
大婚當(dāng)日，我穿著二十斤重的嫁衣，頂著滿腦袋珠翠，像個精致的人偶被扶進(jìn)花轎。
喜娘說吉利話的聲音刺耳得很，
我滿腦子都是今早表姐那句："你確定要嫁一個被你傷透心的男人？"合巹酒端上來時，
我搶過金杯一飲而盡。酒液滾燙，從喉嚨燒到胃里。沈硯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也默默飲盡。
喜娘們終于退下，新房驟然安靜。龍鳳燭噼啪作響，映得沈硯側(cè)臉明明滅滅。他坐在床沿，
喜服紅得刺眼，卻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
"我......""你......"我們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口。我猛地站起，
卻踩到裙擺差點(diǎn)摔倒。沈硯下意識來扶，卻在碰到我衣袖時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燙到。
"再喝點(diǎn)？"我抓起合巹酒壺，直接對嘴灌下去。酒液順著下巴流到衣領(lǐng)里，冰涼一片。
"別喝了。"沈硯輕聲道，"傷身。"我嗤笑一聲："沈大人還會關(guān)心我？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沈硯眼神一暗，起身去屏風(fēng)后更衣。我癱在喜床上，
盯著帳頂?shù)陌僮訄D發(fā)呆。那些胖娃娃笑得真蠢，像我一樣。不知過了多久，
我迷迷糊糊感覺有人給我蓋被子。勉強(qiáng)睜開眼，看見沈硯和衣躺在床外側(cè)，背對著我，
中間隔著足以再睡兩個人的距離。次日清晨，我在丫鬟的竊竊私語中醒來。
"聽說大人三更就去書房了......""噓，小聲點(diǎn)，
夫人醒了......"我盯著枕畔幾根不屬于我的發(fā)絲，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5我在書房來回踱步，終于，沈硯抬起了頭。"有事？"窗欞將晨光分割成菱形，
落在他未合起的案卷上。"這個。"我推過一方錦盒，"洮河綠石硯。
"他手指在硯臺上方頓了頓，沒有碰："太貴重了。""反正堆在庫里生蟲。"我說，
見他嘴角繃得更緊。錦盒被原封不動退回。次日我親自下廚做的蓮子糕，
被他分給了翰林院同僚。就連托表姐尋來的孤本棋譜，也只見他翻了兩頁就擱在書架最高處，
再沒碰過。"你越這樣他越躲。"表姐嗑著瓜子點(diǎn)評，
"沈硯不是那些用金銀就能打動的公子哥兒。"我踹翻了繡墩："那要怎么討好？
我連他喜歡吃什么都不知道！"表姐突然正色："你知道他為什么總熬夜抄書嗎？
""還不是窮......""他替西城貧民寫訴狀，分文不取。"表姐丟來一張紙條，
"明日午時，自己去瞧。"次日我戴著帷帽躲在西城茶樓，看見沈硯蹲在漏雨的茅屋前，
耐心地聽老婦人絮叨。他的靛藍(lán)袍子沾了泥水，卻毫不在意地幫婦人修補(bǔ)屋頂。
陽光穿過破瓦，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是陳阿婆。"茶博士順著我視線道，
"兒子死在邊關(guān)，官府克扣撫恤金。多虧沈大人幫忙寫狀子，才討回銀子。
"我盯著沈硯熟練地抹泥、鋪草，
很難把這個泥瓦匠似的青年和翰林院那個清冷學(xué)士聯(lián)系起來。他額角沁出汗珠，
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沈大人常來？""三天兩頭。"茶博士壓低聲音，
"前兒個還自掏腰包給東頭劉家的孩子買筆墨，說是有念書的天分。"我胸口突然發(fā)悶。
想起自己隨手打賞丫鬟的金鐲子，夠買多少筆墨？回府路上，我鬼使神拐進(jìn)文墨店，
買了最便宜的黃麻紙和禿筆。當(dāng)晚沈硯回府時，我正對著他案上的訴狀發(fā)愁——字跡太潦草，
我抄錯了好幾處。"這是......"他站在門口，月白色中衣被夜風(fēng)吹得微微鼓動。
"幫你抄幾份。"我揉著發(fā)酸的手腕，"反正閑著也是......"話音未落，
一陣風(fēng)從窗縫灌入，吹散了案上紙張。我們同時彎腰去撿，額頭"咚"地撞在一起。
我痛得眼淚直流，卻看見沈硯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出了聲。那笑容一晃而過，
卻像春風(fēng)化開了堅冰。他蹲下來幫我撿紙，發(fā)梢掃過我手背，癢癢的。"訴狀不能這么寫。
"他指著某處，"這里要注明《大周律》卷三第十二條。""這么麻煩？""律法之事，
一字之差就能要人命。"他神情肅然，燭火在眸中跳動。那晚我們抄到三更。
我學(xué)到了"田宅"要寫"田厝"，"毆打"要寫"毀傷"。沈硯的手偶爾覆上來糾正筆勢，
掌心有層薄繭，蹭得我手背發(fā)燙。次日清晨，
丫鬟驚呼著從我發(fā)間摘下一片紙屑——是昨夜困極伏案而眠時沾上的。
妝臺上不知何時多了盒香膏，聞著是薄荷混冰片的味道，專治撞傷。梅雨季來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