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徹骨的雪粒子被狂風(fēng)卷著,狠狠砸在燕國質(zhì)子府那扇腐朽的木窗欞上,噼啪作響,
如同惡鬼的嘲笑。窗紙早已千瘡百孔,擋不住一絲北地的酷寒。室內(nèi),
只有墻角一堆半濕不干的木炭,茍延殘喘地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氣,非但不能暖人,
反倒蒸騰起一股帶著霉味的潮氣,熏得人眼睛發(fā)澀。蕭徹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土炕上,
身上蓋著一床硬得像鐵板、散發(fā)著濃重汗餿和尿臊味的破舊棉絮。每一次呼吸,
都帶著肺腑深處刀割般的銳痛,那是三天前,
趙國公府三公子趙莽帶人“練拳”時留下的紀(jì)念。肋骨怕是斷了兩根。他死死咬著牙,
牙齦滲出血絲混著涎水,順著干裂的嘴角淌下,滴落在同樣骯臟的草席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吱呀——”破敗的木門被粗暴地踹開,冷風(fēng)裹著雪沫子猛地灌進(jìn)來,
吹得那點可憐的木炭火星幾乎熄滅。
一個穿著厚實棉襖、滿臉橫肉、鼻孔朝天的仆役端著個豁了口的粗陶碗,一步三晃地走進(jìn)來。
碗里,是半碗渾濁的、漂浮著幾片爛菜葉、幾粒幾乎看不見油星的湯水,
上面冷硬地蓋著一塊比石頭軟不了多少的黑黃色窩頭?!斑?,吃吧,尊貴的‘殿下’!
”仆役將碗重重地?fù)ピ诳谎?,湯汁濺出幾滴,落在蕭徹凍得發(fā)紫的手背上,冰涼。
仆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戲謔,特意加重了“殿下”二字,刺耳至極?!摆w三爺說了,
您身子骨弱,特意給您加了‘料’,好好補補!”他嘿嘿笑著,露出一口黃牙,
眼神里滿是等著看好戲的惡意。蕭徹沒動。他的臉隱在炕角的陰影里,只有一雙眼睛,
透過額前凌亂結(jié)著冰碴的頭發(fā)縫隙,死死地盯著那碗“加料”的餿飯。那眼神平靜得可怕,
像極北冰原下萬載不化的玄冰,沒有憤怒,沒有屈辱,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吞噬一切的幽寒。仆役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悸,隨即惱羞成怒,
上前一步,抬腳就朝蕭徹踹去:“啞巴了?裝什么死!給臉不要……”“砰!
”他的話戛然而止。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如同鐵鉗般,
死死扣住了他踹出的腳踝!那力量之大,讓仆役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呻吟!
他甚至沒看清蕭徹是怎么出手的!“呃……”仆役痛呼一聲,想掙脫,那只手卻紋絲不動。
他低頭,撞進(jìn)蕭徹抬起的眼眸里。依舊是那片冰冷的幽潭,但此刻,
潭底仿佛燃起了兩點針尖般刺骨的寒芒,直刺靈魂深處。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瞬間攫住了仆役的心臟,讓他渾身血液都像被凍住了。蕭徹沒說話,只是盯著他,
扣著他腳踝的手緩緩加力。“??!松…松手!殿下饒命!饒命??!”仆役終于崩潰了,
殺豬般地嚎叫起來,臉上橫肉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再不見半分囂張。
他感覺自己的腳踝骨真的要碎了!蕭徹緩緩松開手,仿佛丟開一塊骯臟的抹布。
仆役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后退,狼狽地撞在門框上,
驚恐萬分地看著炕上那個依舊蜷縮著的、瘦弱不堪的身影,如同看著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滾。”一個嘶啞破碎的音節(jié),從蕭徹喉嚨里擠出來,像砂紙摩擦。仆役連碗都顧不上拿,
連滾爬爬地沖出門去,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仿佛后面有厲鬼在追。狹小冰冷的土屋內(nèi),
只剩下寒風(fēng)呼嘯和木炭偶爾的噼啪聲。蕭徹的目光,緩緩移向炕沿那碗散發(fā)著惡臭的餿飯。
他伸出手,不是去端碗,而是用指甲,在那粗糙冰冷的土炕邊緣,用盡全身力氣,一筆一劃,
深深地刻下三個歪歪扭扭、卻浸透骨髓恨意的名字:趙莽。旁邊,
還有兩個名字:韓林(仆役頭子)、孫二(剛才那仆役)。指尖因用力過度而崩裂,
鮮血混著炕沿的泥土,滲入刻痕。每刻一筆,他身體都在因劇痛而顫抖,
肋骨斷裂處傳來鉆心的疼,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冷。
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挪動身體,忍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爬到炕沿。沒有看那碗餿飯,
而是伸手,從炕洞深處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里,
摸出一個只有拇指大小、通體烏黑、毫不起眼的石哨。哨子冰冷,表面布滿天然的細(xì)密紋路。
蕭徹將石哨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仿佛給了他一絲力量。他閉上眼,
意識沉入一片奇異的空間——那是他十歲那年,被當(dāng)作棄子送來燕國為質(zhì),瀕死之際,
于荒野山洞中偶然獲得的一縷破碎傳承所開辟的識海。識海中央,
懸浮著一枚古樸的青銅令牌虛影,上面刻著兩個古老的篆字:暗影。令牌周圍,
漂浮著數(shù)道極其微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灰色絲線,每一道絲線都連接著一個模糊的人影虛像。
這些,便是他這六年來,在燕國底層掙扎求生,
如同鼴鼠般謹(jǐn)慎發(fā)展出的“暗影閣”最原始、最核心的成員。
有被權(quán)貴逼得家破人亡的刺客遺孤,有身懷絕技卻遭朝廷通緝的畫影圖形高手,
有精通奇門遁甲卻淪落街頭的瘸腿老道……總共,不過七人。散布在燕都最陰暗的角落,
傳遞著最微不足道的信息:哪家權(quán)貴又新得了美人,哪個官員收了多少賄賂,
城防營何時換崗……信息瑣碎而龐雜。
蕭徹的意識鎖定其中一道代表“影梟”(一個潛伏在趙國公府馬廄的啞巴馬夫)的絲線,
極其微弱地傳遞出一個意念:“趙莽,明日行程?!逼蹋?/p>
一道更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意念反饋回來,
斷斷續(xù)續(xù):“辰時…出府…西市…斗獸場…巳時三刻…歸…”足夠了。蕭徹收回意識,
睜開眼,幽深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他默默地將石哨藏回原處,然后,
端起了那碗冰冷的餿飯。濃烈的酸腐惡臭直沖鼻腔,令人作嘔。他面無表情,
如同吞咽著世間最尋常的食物,一口一口,
緩慢而堅定地將那塊硬如石頭的窩頭和渾濁的湯水,全部咽了下去。喉結(jié)滾動,
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胸口的劇痛,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腹中傳來火燒般的灼痛,
那是劣質(zhì)食物和可能的“加料”帶來的刺激。他蜷縮回冰冷的角落,
裹緊那床散發(fā)著惡臭的破棉絮,閉上眼,仿佛沉沉睡去。只有緊握在破絮下的雙拳,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泄露著那平靜冰面下,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烈焰。十年,
整整十年。凜冽的寒風(fēng)早已被和煦的春風(fēng)取代,刮過燕國都城薊陽高聳的城墻。只是這風(fēng)中,
似乎依舊殘留著當(dāng)年質(zhì)子府那刺骨的陰冷,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鐵銹般的血腥氣息。
今日的薊陽城,氣氛格外不同。通往王宮的朱雀大街上,黃土墊道,凈水潑街,旌旗招展。
兩排盔甲鮮明、手持長戟的王宮禁衛(wèi)如同冰冷的雕塑,
從高大的城門一直排到巍峨的王宮正門——承天門。沿途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人頭攢動,
議論紛紛,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好奇?!奥犝f了嗎?
那位在咱們燕國‘做客’了十年的梁國質(zhì)子,今兒個要回去了!”“嘖嘖,十年??!
梁國都換了兩任國君了吧?這位‘殿下’命可真硬,居然還活著?”“活著?哼,
活著比死了難受!你是沒瞧見當(dāng)年他那慘樣兒,趙國公府那幾位爺,
還有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可沒少折騰他!跟條癩皮狗似的!”“噓!小聲點!
今時不同往日了!梁國如今是七皇子蕭徹的親兄長蕭啟登基!
雖說這位質(zhì)子在梁國未必受待見,但名義上總是皇子,該有的場面還得有……”“場面?
你看!”有人嗤笑著指向承天門外,“喏,咱們陛下派來迎候的,
就一個禮部芝麻大的員外郎!梁國那邊,連個像樣的使團(tuán)都沒派,就來了個破破爛爛的車隊,
領(lǐng)頭的是個胡子拉碴的老兵油子!這排場,寒磣死個人!比打發(fā)叫花子還敷衍!
”眾人順著方向看去。果然,承天門外,象征性的燕國儀仗旁,
只孤零零站著一個穿著青色官袍、滿臉寫著應(yīng)付差事、甚至帶著點不耐煩的禮部小官。
而所謂的梁國“迎歸”隊伍,更是不堪入目:一輛灰撲撲、車轅都開裂的舊馬車,
拉車的馬瘦骨嶙峋;車前站著個穿著陳舊皮甲、滿臉風(fēng)霜、腰挎破刀的老兵,
帶著幾個同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隨從。與王宮禁衛(wèi)的鮮亮盔甲和承天門的巍峨氣勢相比,
寒酸得令人心酸。“嘖嘖,這哪是迎皇子歸國?分明是押送叫花子返鄉(xiāng)嘛!”“我看啊,
這位爺就算回去了,在梁國宮里頭,估計也是墊腳石的命!十年質(zhì)子,
根兒早就爛在咱們燕國的泥地里嘍!”“待會兒有好戲看嘍!
趙三爺他們能放過這最后‘送行’的機會?嘿嘿……”人群的議論聲嗡嗡作響,
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嘲弄和等著看笑話的惡意。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無形的針,
刺向那輛孤零零停在禁衛(wèi)森嚴(yán)的宮門前的破舊馬車。馬車內(nèi),蕭徹安靜地坐著。十年的光陰,
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痕跡。他依舊清瘦,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lán)色布袍,
洗得發(fā)白,袖口甚至帶著磨損的毛邊。臉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
五官輪廓比少年時更加清晰冷峻,眉宇間沉淀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寂,如同深埋地底的古玉,
溫潤內(nèi)斂,卻透著拒人千里的寒意。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幽深,像古井寒潭,
倒映著窗外喧鬧的景象,卻激不起一絲漣漪。
車外那些刺耳的議論、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等著看他落魄模樣的期待,
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絲毫無法侵?jǐn)_他內(nèi)心的分毫。他微微垂著眼瞼,
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無意識地、緩慢地摩挲著袖中一枚觸手冰涼、遍布天然細(xì)密紋路的黑色石哨?!暗钕?,
”車簾被輕輕掀開一道縫,外面那個老兵油子——暗影閣燕國總舵主,“老狼”陳拓,
壓得極低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宮里傳旨,陛下在麟德殿設(shè)宴,
為您……‘餞行’。”他刻意加重了“餞行”二字,語氣里滿是嘲諷。蕭徹眼皮都沒抬一下,
只是摩挲石哨的手指微微一頓,一個極淡、近乎虛無的“嗯”字從鼻腔里逸出,算是回應(yīng)。
仿佛即將踏入的不是龍?zhí)痘⒀ò愕膶m宴,而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茶館。陳拓放下車簾,
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敬畏,更有壓抑多年的戾氣。他挺直了佝僂的脊背,
對著那趾高氣揚的禮部員外郎,扯著嗓子,
用足以讓周圍人都聽清的聲音吼道:“有勞大人引路!我家殿下,赴宴!”“赴宴”二字,
如同破鑼,在承天門前回蕩,引來一片壓抑的嗤笑聲。麟德殿內(nèi),燈火通明,金碧輝煌。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聳的穹頂,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絨毯,踩上去悄無聲息。殿中兩側(cè),
長長的紫檀木案幾后,坐滿了燕國最頂級的權(quán)貴重臣。珍饈美饌流水般送上,
瓊漿玉液在夜光杯中蕩漾。絲竹管弦之聲靡靡,舞姬身姿曼妙,水袖飄飛。一派歌舞升平,
盛世華章。然而,當(dāng)蕭徹跟在那個趾高氣揚的禮部員外郎身后,踏入這奢華殿堂的瞬間,
所有的絲竹聲、談笑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整個大殿,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的打量,有毫不掩飾的輕蔑,
有等著看好戲的幸災(zāi)樂禍,更有幾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帶著刻骨的怨毒和殘忍的快意,恨不得將他當(dāng)場凌遲。蕭徹恍若未覺。他微微垂著眼瞼,
步履平穩(wěn),走向大殿最末端、最靠近殿門、幾乎與侍者席位相鄰的那個位置。
那是專門為他安排的“尊位”——一張矮小的、掉了漆的松木小幾,
上面擺著一壺渾濁的劣酒,一盤看不出原色的冷炙肉,
與周圍那些擺滿山珍海味、鑲嵌螺鈿的紫檀木大案形成了刺眼的天壤之別。他走到案幾后,
拂了拂那半舊的布袍下擺,從容坐下。姿態(tài)并不卑微,卻也談不上任何屬于皇子的威儀,
平靜得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激不起半點波瀾。
他甚至沒有抬頭去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端坐龍椅、用審視玩味目光俯視著他的燕帝慕容弘。
這極致的安靜,這極致的無視,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挑釁。短暫的死寂之后,
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在大殿各個角落蔓延開來?!昂恰€真來了?臉皮夠厚的!
”“瞧瞧那身打扮!嘖嘖,比我家看門的老蒼頭都不如!”“坐在那地方…哈哈,
跟條等著主人丟骨頭的狗有什么區(qū)別?”“陛下仁慈,還給他設(shè)宴餞行?要我說,
直接丟出城去喂野狗都是恩典了!”議論聲不大,但在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充滿了惡毒的快意。尤其是靠近蕭徹位置的那一片區(qū)域,幾個穿著華貴錦袍的年輕勛貴子弟,
更是故意提高了聲調(diào)?!皢?!這不是我們燕國‘嬌養(yǎng)’了十年的梁國殿下嘛?十年不見,
風(fēng)采依舊??!這身…呃…行頭,挺別致?。 币粋€油頭粉面、眼袋浮腫的公子哥兒捏著鼻子,
夸張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仿佛蕭徹身上帶著什么惡臭?!翱刹皇锹?,張兄!
殿下在咱們燕國這十年,那過的可是神仙日子!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瓊樓玉宇,對吧?
”另一個滿臉橫肉、體格壯碩的青年接口,正是當(dāng)年帶人打斷蕭徹肋骨的趙國公府三公子,
趙莽!他咧著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眼神如同盯著獵物的豺狼,充滿了殘忍的戲謔。
十年過去,他更顯肥壯,眉宇間的跋扈囂張有增無減?!摆w三哥說得對!
”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立刻附和,端起自己案上盛滿琥珀色美酒的金樽,
朝著蕭徹的方向遙遙一舉,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毒笑容:“來,殿下!十年‘恩養(yǎng)’,
情深義重!小人敬您一杯!祝您歸國之路,一路順風(fēng),最好是順風(fēng)順?biāo)苯禹樀介愅醯钊ィ?/p>
哈哈哈哈哈!”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在大殿一角爆發(fā)開來,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
瞬間點燃了更多壓抑的惡意。許多大臣雖然礙于身份沒有出聲附和,
但臉上也都露出了譏諷或看戲的笑容。龍椅上的燕帝慕容弘,嘴角也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
并未制止。大殿內(nèi)的溫度,仿佛因這惡意的喧囂而驟降。蕭徹依舊安靜地坐在那張小案幾后。
對于撲面而來的嘲諷辱罵,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仿佛那些惡毒的話語只是拂過耳畔的微風(fēng)。他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案上那壺渾濁的劣酒上。
然后,他伸出手,動作平穩(wěn),沒有一絲顫抖,握住了那個粗糙的陶土酒壺?!昂撸b聾作?。?/p>
”趙莽見他毫無反應(yīng),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沒有解氣,反而一股邪火直沖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