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安墜樓案的告破,并沒有給海城市局帶來太多勝利的喜悅。
修成在審訊室里那番狂熱的、如同獻祭般的“投名狀”宣言,像一團巨大的、揮之不散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重案組成員的心頭。
他們贏了一場戰(zhàn)斗,卻也因此,第一次真正窺見了他們將要面對的“戰(zhàn)爭”,是何等的龐大與恐怖。
“黑彌撒”。
這個名字,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成了辦公室里被提及頻率最高,也最讓人感到無力的詞匯。它像一個幽靈,徘徊不散,嘲笑著所有人的努力。你知道它在那里,你知道它很危險,但你看不見它,也摸不著它。
辦公室里的煙灰缸,換得更勤了。鹿鳴遠電腦屏幕上的代碼,滾動得更快了。李振杰,則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他一個人待在吸煙區(qū)的時間,越來越長。
林昭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越是這種時候,團隊的弦,就越不能繃得太緊。而她作為隊長,首先要做的,就是讓自己松弛下來。
她選擇聽從歐陽晴雪的意見。周五這天,她關掉了手機上的所有工作群通知,給自己放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不被打擾的假。
她沒有去想案子,沒有去想那些該死的線索和謎團。她只是,安安靜安心地,在家里當了一天妻子,和母親。
早上,她陪著周望晴,用積木搭了一座歪歪扭扭的、被女兒命名為“彩虹城堡”的建筑。中午,她系上圍裙,笨拙地,但也是充滿愛意地,做了一頓雖然賣相不佳,但味道還算過得去的家常菜。
她發(fā)現,當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從那些血腥的、扭曲的罪案現場,轉移到女兒清澈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里時,整個世界,都變得簡單而明亮了起來。
下午四點,門鎖轉動。在消防隊連續(xù)忙碌了數周的周瑾,也拖著一身疲憊,但臉上掛著笑容,回到了家。他成功地,為自己爭取到了半天的輪休。
“老婆,晴晴,我回來了!”
一家三口,終于有了一個難得的、完整的、可以共同度過的傍晚。
他們沒有忘記那個約定。
傍晚六點,林昭一家,準時按響了歐陽晴雪家的門鈴。
迎接他們的,是一場足以打敗他們對“食物”這個詞所有認知的、極致的感官盛宴。
歐陽晴雪的餐廳里,沒有過多的裝飾,但餐桌上擺放的每一件餐具,都精致得如同藝術品。
“歡迎。”歐陽晴雪笑著,將三人引至座位。她今天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色棉麻長裙,長發(fā)用一根烏木簪子挽起,看起來,就像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居的藝術家。
第一道菜,被端了上來。
那是一個巨大的、瑩白如雪的玉盤。盤子中央,是一片用某種白色泡沫堆砌出的、起伏不平的“雪地”。雪地上,點綴著幾粒翠綠的、像是松針的植物。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雪地”中央,那個用深褐色食材制作的、惟妙惟肖的“熊掌”。
“這是……‘踏雪尋熊’?!睔W陽晴雪介紹道,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
周瑾看得目瞪口呆,這哪里是菜,這分明就是一件藝術品。
而小小的周望晴,則徹底被眼前這幅美麗的“雪景”給迷住了。她的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看那可愛的“熊掌”,又看看盤子里潔白的“雪花”,小小的手里,握著歐陽晴雪特意為她準備的、小巧的銀質餐叉,卻遲遲沒有下嘴。
她眨巴著眼睛,有些苦惱地,抬頭看向歐陽晴雪,小聲地問:“漂亮姐姐,這個……我是不是不應該吃它?不吃的話,會不會不禮貌?”
“哦?”林昭有些意外。她知道自己這個懂事的女兒,從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她沒有著急詢問,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歐陽晴雪,想看看她會如何應對。
歐陽晴雪蹲下身,視線與小望晴平齊,溫和地問:“為什么呢?是害怕它不好吃嗎?”
周望晴略微蹙著她那好看的小眉頭,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她說,聲音里帶著孩子特有的、純粹的煩惱,“是因為……漂亮姐姐你把它做得太好看了。我舍不得……把它弄壞?!?/p>
聽到這個答案,歐陽晴雪笑了。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小望晴的頭。
“望晴,你知道嗎?”她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我們人類,對于自己覺得非常美好的事物,通常,都會有兩種最原始的欲望?!?/p>
“一種,是像你現在這樣,想要拼命地去保護它,讓它永遠保持最完美的樣子?!?/p>
“而另一種,”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奇特的、循循善誘的魔力,“是想要親手去‘破壞’它。因為只有通過‘破壞’和‘占有’,我們才能最真切地感受到,這份美麗,是真實地,為我們所擁有的?!?/p>
她拿起小望晴手里的小餐叉,輕輕地,在那片瑩白的“雪地”上,劃了一下。
“你看,食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使命,就是為了被品嘗,被‘破壞’。它的美麗,只有在你的舌尖上綻放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地完成了。所以,你現在‘破壞’它,不是不禮貌,而是在幫助它,完成它最重要的使命?!?/p>
“你,是在成就一份美麗,而不是毀滅它。”
周望晴似懂非懂地聽著,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原本的苦惱,已經漸漸被一種全新的、好奇的光芒所取代。
她看著歐陽晴雪,然后,學著她的樣子,也用自己的小叉子,小心翼翼地,在那可愛的“熊掌”上,戳了一下。
隨即,她舀起一小塊“熊掌”和一點“雪花”,放進了嘴里。
下一秒,她的眼睛,瞬間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那“熊掌”,根本不是肉,而是一種用茄子和特殊的菌菇,經過復雜的分子料理手法,制作出的、口感Q彈軟糯、味道鮮美無比的素食。而那瑩白的“雪花”,則是用椰漿和青檸汁打發(fā)出的泡沫,冰潤可口,清爽解膩。
“好好吃!”小望晴發(fā)出了滿足的歡呼,之前的所有顧慮,都在極致的美味面前,煙消云散。
她很開心地,接受了自己“必須破壞”手上這份“美景”的事實。
接下來,第二道菜,“龍鱗”。用低溫慢煮的三文魚,切成極薄的、吹彈可破的薄片,一片片地,鋪成龍鱗的形狀,上面淋著一層會在接觸到空氣后,由透明慢慢變成金色的、帶有柑橘香氣的醬汁。
第三道菜,“赤壁”。用黑巧克力制作的、嶙峋的“山石”,旁邊是用樹莓醬熬成的、如同巖漿般的“火河”,吃的時候,還能感覺到有微小的“跳跳糖”,在舌尖上噼啪作響,模擬著戰(zhàn)場的余燼。
每一道菜,都是一場視覺與味覺的雙重盛宴。
周瑾已經徹底放棄了思考,只是沉浸在美食帶來的純粹快樂之中。而林昭,則在品嘗美味的同時,用一種全新的、更加復雜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能將心理學、藝術和烹飪,都玩到極致的女人。
飯后,周瑾帶著已經吃得小肚子圓滾滾的周望晴,在客廳里玩起了歐陽晴雪收藏的一套古董桌面游戲。
而林昭,則和歐陽晴雪,在另一邊的書法室里,坐了下來。
炭爐上的水,再次沸騰。這一次,歐陽晴雪泡的,是能安神助消化的、清淡的白茶。
“望晴是個好孩子?!睔W陽晴雪看著客廳里那對笑得開懷的父女,由衷地說道,“她擁有傳統(tǒng)意義上,一個優(yōu)秀、活潑、健康的好孩子,所具備的一切特質。善良、懂事、有同理心,同時,又保留著一份屬于孩子的天真和好奇。這跟長輩的引導,是分不開的?!?/p>
“這得感謝我和周瑾的父母?!绷终训哪樕希猜冻隽藶槿四傅?、那種特有的溫柔笑容,“我們倆都忙,大部分時間,都是家里的老人在幫忙帶著她。他們把望晴教得很好?!?/p>
“這也離不開你和周瑾先生?!睔W陽晴雪搖了搖頭,“父母,是孩子最重要的榜樣。你們雖然陪伴的時間少,但你們正直、堅韌、彼此相愛的樣子,才是刻在望晴骨子里,最重要的東西?!?/p>
林昭聽著,心中一暖。
她端起茶杯,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說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葉菁鵲的消息,我?guī)砹??!?/p>
提到這個名字,房間里的氣氛,微微一沉。
“她的傷,在陸澤言醫(yī)生的幫助下,好得差不多了。身體上的創(chuàng)口,正在愈合?!绷终芽粗鴼W陽晴雪,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但是,后面的事……就像你說的,她的人生,需要被重新‘設計’?!?/p>
“她的直系親屬,都已經不在了。她現在,是一個人。警局這邊,會為她申請最好的社會福利和心理援助。但是,我知道,那些程序化的東西,對她來說,可能還不夠?!?/p>
林昭看著歐-陽晴雪,說出了自己今天來的,另一個目的。
“所以,我想請你……幫幫她?!?/p>
“幫她,活下去。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活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