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水榭,深藏于北正街尾的巷陌之中,是一處幽僻的小院。
時值十二月,寒意刺骨,院中荷塘早已凋敝,只余枯敗的荷葉倔強地支棱在凍硬的淤泥里。
寒風(fēng)掠過,發(fā)出“咔啦、咔啦”干澀的碎響,更添幾分蕭索。
“啊嗚~”雪清禾發(fā)出一聲連自己都覺得沮喪無比的嗚咽。
被困在這具嬰兒軀殼里一個多月,無盡的黑暗依舊讓她難以和解。
廊下,奶娘抱著她曬太陽。即便裹成了圓滾滾的棉球,凜冽的寒風(fēng)仍能尋隙鉆進領(lǐng)口,凍得她鼻尖通紅。
她下意識想縮緊脖子,脖頸卻還稚嫩無力,只能徒勞地僵著——盡管她根本看不見——任由寒意侵襲,激得她打了個小小的寒顫。
更讓她煩躁的是,緊貼小腹的暖爐熱度過高,透過襁褓傳來一陣灼人的不適。
她想提醒奶娘“拿遠些”,喉嚨里滾出的卻是“哇唔——”的軟糯哼唧,那聲音甜膩得讓她心底的無奈和煩躁愈發(fā)膨脹。
“小小姐可是冷了?”奶娘誤以為她畏寒,又往襁褓里塞了塊溫?zé)岬慕碜印?/p>
粗糙的掌心蹭過臉頰時,雪清禾本能地偏開了頭。所有的抗拒與不適,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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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清醒時間的增多,雪清禾終于有余力梳理這離奇的遭遇。
“那場災(zāi)禍……似乎是因為一顆珠子……”混沌的記憶深處,一點微光驟然亮起,“赤丹珠!對,就是赤丹珠!”這名字帶著一絲奇異的熟悉感。
“在哪里呢?……對了,一本野史中有記載!”相傳【赤丹珠,通體赤紅如血魄,源自縹緲三神山。服之可重塑肉身,擁有脫胎換骨之能,百病全消,萬毒不侵。北宋時曾為皇室秘藏,靖康之變后,從此了無音信?!?/p>
她記得清楚,是一個渾身浴血的男人塞給她的。
最初那珠子分明瑩白如玉,為何最后映入眼簾的卻是妖異的赤紅?“難道重創(chuàng)之下,外殼碎裂,露出了原本的樣子?又或是浸透了我的血……”
想到這里,巨大的驚喜幾乎沖垮她的理智。下一瞬,刺骨的寒意席卷而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萬幸,一個嬰兒的表情無人會深究。誰能想到這襁褓之中,竟藏著如此驚天之秘?
它又是如何消失的?感覺……仿佛那珠子主動融入了她的身體?
可如今她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動彈不得,縱有萬般猜想也無力探究。
“一個瞎子嬰孩,若秘密泄露,第一個死的便是我?!边@些疑問,只能暫時壓下。
至于身處何地、何年何月、生于何家,她依舊茫然。
僅從奶娘與青梔的閑談中拼湊出零碎:這里是長沙城,父親姓雪,她仍叫雪清禾。
照料她的,除了一位請來的奶娘,還有個叫青梔的八歲小丫頭,聽著也似孤女。
雪清禾自嘲:“呵,同是天涯淪落人。我這境況,有爹娘也形同虛設(shè)出生一個多月,連他們的氣息都未曾感知——雖然我也‘看’不見……”
若非還有人照料衣食,她真要疑心自己已被遺棄——如此放心地交托旁人,竟不來看一眼?
偶爾,陰暗的念頭也會滋生:“莫非……是因我右眼殘缺,左目失明,他們便不想要我?丟在這里……任我自生自滅?”
念頭一起,便被她強行摁下,可心底那絲酸澀,卻如廊下寒風(fēng),無孔不入地鉆進骨縫。
“不想了,徒增煩惱。橫豎也無甚感情,不如想想將來?!?/p>
雪清禾轉(zhuǎn)而琢磨自身,“穿越重生,必是赤丹珠之功。可為何還有缺陷?是能量不足?又該如何補充?契機又是什么?”
她暗自慶幸,“還好四肢健全……能重活一世已是萬幸,目不能視便練耳力,總有法子活下去?!?/p>
赤丹珠或許真有效用,她的聽覺異常敏銳。
此刻,奶娘與青梔在院角的低語,隔著一段距離也清晰入耳。
“嬸嬸,三爺……一直沒來瞧小小姐,都不擔(dān)心嗎?”青梔的聲音帶著怯生生的好奇。
“丫頭,慎言!主家的事,少問少聽才是保身之道。你是三爺買回來的,更要懂得分寸。”奶娘語重心長。
“嗯,青梔知道了?!?/p>
“嬸嬸,”青梔湊近些,壓低嗓子,“我聽說城外湘江上最近不太平,有水匪!夜里都有人聽見花鼓聲了……”
奶娘一把攥住青梔的手腕,聲音陡然嚴(yán)厲:“青梔!這些日子你就在院里待著,看好小小姐!外頭亂得很!才消停沒幾年,水匪又鬧起來……只要不出城,還算安穩(wě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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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話語隨風(fēng)飄來,落入雪清禾耳中。
“長沙城外有水匪?花鼓聲……是水匪的信號?”她暗自思忖。
如今可以確定身處民國。雖有電燈,但開關(guān)時那“咔噠”的陳舊聲響清晰可聞;人們的衣著也多是長衫馬褂、襖裙旗袍。
水匪橫行,世道不靖……“聽著像是民國……水匪這么猖獗,世道肯定不太平,說不定離大戰(zhàn)不遠了……天啊,1940年?那豈不是沒幾年了?”
歷史上大戰(zhàn)的陰影迫近,令她心頭發(fā)涼?!袄г谶@方寸小院,無異于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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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扣、扣”,一陣敲門聲突兀響起,打斷了她的憂思。
“誰呀?就來!”奶娘揚聲應(yīng)道,隨即壓低聲音急促吩咐青梔,“快!抱小小姐進里屋!我不叫你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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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門開處,站著一位容顏秀美的婦人,手中提著包裹。
奶娘細(xì)細(xì)打量,面露疑惑:“夫人找誰?瞧著面生,莫不是尋錯了地方?”
安月有些局促地絞著手指:“嬸子,我尋……尋神醫(yī)的。我家三爺說,神醫(yī)住在此處靜養(yǎng),我女兒……也在這里。我想看看她,勞煩嬸子通傳一聲。”她的聲音帶著急切。
“神醫(yī)?”奶娘一愣,隨即搖頭,“夫人怕是記錯了,這里沒有神醫(yī)?!?/p>
“不會錯的!”安月語氣篤定,“這里是清荷水榭,對吧?我沒找錯,就是這兒!”
奶娘仔細(xì)端詳她的面容,試探著輕聲問:“夫人……可認(rèn)得雪家三爺?”
“那是我丈夫!”安月眼中瞬間煥發(fā)光彩,“我就說沒找錯!三爺說女兒跟著神醫(yī)在此調(diào)養(yǎng),快帶我去看看她!”
話音未落,她便急切地邁步進院,邊走邊難掩激動地呼喚:“清禾?小清禾?阿娘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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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nèi)的雪清禾,自敲門聲起便凝神細(xì)聽。此刻聽到這雀躍而陌生的女聲,心中了然:這便是她這一世的生身母親,那缺席了一個多月的親娘。
她安靜地躺在小床上,小臉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盡管眼前一片永恒的黑暗。青梔緊張地守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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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奶娘想攔又不敢硬阻,畢竟是主母,只能焦灼地跟在后面,迭聲道,“您慢些!三爺特意叮囑過,小小姐需得靜養(yǎng)……”
安月充耳不聞,腳步不停,急切地問:“孩子在哪間屋?”
得到奶娘無奈的指引,安月徑直走向主屋,推門而入。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局促地站在小床邊,輕輕推動著搖籃。
床上躺著一個裹在錦被中的小小人兒,小臉圓潤,膚色健康,甚是可愛。
只是……一頂軟帽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帽檐壓得低低的,將眉眼深深掩藏。
“她睡著了?”安月的聲音放得極輕,目光貪婪地流連在孩子臉上,試圖穿透那礙事的帽檐。
她又想起什么,環(huán)顧四周:“神醫(yī)呢?怎不見神醫(yī)?”
“是,夫人,小小姐這個時辰通常要睡的,怕是還得一會兒才醒?!蹦棠锘琶?yīng)道,巧妙地避開神醫(yī)的話題,“您一路過來定是累了,我去給您沏杯熱茶暖暖身子?”
雪清禾并未睡著,只是安靜地躺著。一來想聽清屋內(nèi)的動靜,二來,以她這嬰兒之身,清醒與否,旁人本就難以分辨——奶娘她們也是相處日久,才漸漸能從她細(xì)微的哼唧和動作中,勉強區(qū)分出她是餓了、困了,還是需要更換尿布。
安月在床邊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拂過孩子溫?zé)岬哪橆a。
那柔軟的觸感瞬間融化了她的心,一個多月來的牽腸掛肚化作了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清禾……娘的清禾……”她哽咽著,俯下身,想更近地感受女兒的氣息。
那頂?shù)K眼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讓她無法看清女兒完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