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那昏暗角落里溫柔的陳野，像一個短暫而不真實的幻影，被他自己冰冷的警告徹底擊碎。之后幾天的「監(jiān)督」，又回到了最初的軌道，甚至比最初更加僵硬冰冷?；@球場上，陳野依舊沉默地訓練，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股發(fā)泄般的狠勁，汗水砸在地面上，仿佛能濺起火星。他不再對林晚惡語相向，甚至不再看她一眼，徹底把她當成了空氣。這種刻意的、全方位的無視，比之前的言語攻擊更讓林晚感到一種無所適從的窒息。她站在鐵絲網(wǎng)外，手中的深藍色筆記本變得異常沉重，記錄的內(nèi)容也愈發(fā)蒼白單調(diào)：「訓練時長符合要求」、「無遲到早退」、「無違規(guī)行為」……像在填寫一份毫無生氣的表格。
她偶爾會想起器材室里那個蹲在昏暗中喂貓的背影，那笨拙而溫柔的聲音，和他轉(zhuǎn)過身時冰封的警告眼神，兩者在她腦海中反復撕扯，讓她對眼前這個沉默的、渾身是刺的陳野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困惑。她開始下意識地觀察他更多細節(jié)：他投籃時專注到近乎偏執(zhí)的眼神；他灌籃成功后落地時，嘴角那一閃而過的、近乎孩子氣的暢快弧度；他獨自在場邊擰開礦泉水瓶時，微微凸起的喉結滾動，脖頸上滑落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這些觀察讓她心驚，也讓她筆下那些機械的記錄變得更加艱難。
同時，林晚自己的生活卻像一架高速運轉(zhuǎn)到極限的機器。年級學生會主席換屆在即，作為呼聲最高的候選人，她被各種會議、策劃案和拉票活動淹沒。物理競賽的沖刺班強度陡增，每晚的習題量堆積如山。再加上日常的班級事務和吳主任要求的那份關于陳野的、每日必須提交的「監(jiān)督報告」……她像一根被越繃越緊的弦，在深夜臺燈慘白的光線下，伏案疾書，身體僵硬，眼睛酸澀得發(fā)脹。
「晚晚，你臉色好差，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王雪課間擔憂地看著她，「那個陳野……是不是特別難搞？他有沒有又欺負你？」
「沒有。」林晚搖搖頭，快速整理著剛收上來的英語作文，「他只是……不太配合?！顾荛_了王雪探究的目光，將話題引開，「下節(jié)實驗課的分組名單幫我核對一下?！?/p>
王雪嘆了口氣，接過名單：「你別太拼了，身體要緊啊。學生會那邊，我看孫浩他們幾個拉票拉得可兇了，你……」
「我知道。」林晚打斷她，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會處理好的?！?/p>
她真的能處理好嗎？林晚看著桌面上堆積如山的卷子和文件，看著計劃本上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縫隙的待辦事項，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過腳踝，向上侵蝕。她的目光掃過教室后方那面刺眼的「榮譽墻」，那些金紅相間的獎狀密密麻麻地貼在那里，像一層層厚重的、華麗的金箔，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密不透風。它們是她「完美」的證明，是老師贊許的目光，是父母驕傲的資本，也是此刻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無形的枷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帶著那層金箔的冰冷觸感。
周五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對大多數(shù)住校生來說意味著短暫的放松。林晚卻獨自一人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直到最后一絲喧囂也徹底沉寂。她還有兩份物理卷子沒批改完，一份學生會活動預算表需要重新核算。窗外的月光清冷地灑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寂靜像濃稠的墨汁，包裹著她，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她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心跳聲。
終于，在十一點半，她合上最后一本作業(yè)，揉了揉酸痛的脖頸。教室里的燈早已熄滅，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提供著微弱的光源。她站起身，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宿舍，而是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走廊盡頭的畫室。
畫室的門虛掩著。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在深夜無人打擾的地方。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松節(jié)油、顏料和灰塵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潑灑進來，將畫室照得半明半暗。巨大的畫架上蒙著白布，墻角堆放著靜物模型和石膏像，在月光下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顯得有些詭譎。
林晚沒有開燈。她走到畫室中央，月光將她纖瘦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掃過四周，最后定格在墻角一個蒙塵的畫架上——那下面壓著她偷偷帶來的、從榮譽墻上取下的厚厚一疊獎狀。那些承載著無數(shù)贊譽和期望的紙片，此刻在黑暗中沉默著，卻散發(fā)著比白天更加強烈的、令人窒息的壓力。
她走過去，手指有些顫抖地掀開蒙布。那一疊金紅相間的紙張露了出來，在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她一張一張地翻看著，指尖拂過那些燙金的字體：「優(yōu)秀學生干部」、「三好學生」、「數(shù)學競賽一等獎」、「演講比賽特等獎」……每一個稱號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的心上。父母欣慰的笑臉，老師贊許的目光，同學羨慕或嫉妒的議論……無數(shù)聲音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匯集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絕望的噪音。
「夠了……夠了……」她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畫室里帶著回響，干澀而沙啞。
一種難以言喻的、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她猛地抓起最上面那張嶄新的「優(yōu)秀班干部」獎狀！那是上周吳主任親手頒發(fā)給她的！
她死死地盯著上面自己的名字和那行燙金的字，眼神里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某種近乎瘋狂的火焰。她雙手抓住獎狀的兩端，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然后，猛地向兩邊撕扯！
「嘶啦——！」
清脆的撕裂聲在死寂的畫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寂靜！那張象征著完美和榮譽的硬質(zhì)紙張，被硬生生地撕成了兩半！斷裂的邊緣參差不齊，如同她此刻碎裂的神經(jīng)。
這聲音像是一個開關，打開了某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宣泄口。林晚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旺，她不再猶豫，抓起下一張，再下一張！她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撕扯著！
「嘶啦——！」
「嘩啦——！」
「咔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在月光下的畫室里瘋狂地響起，如同某種絕望的悲鳴。她不再看上面的內(nèi)容，只是機械地、瘋狂地重復著撕扯的動作。金紅的碎片像被狂風卷起的落葉，紛紛揚揚地從她指間飄落，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鋪滿了她的腳邊。有些紙張很硬，鋒利的邊緣甚至割破了她的手指，滲出血珠，她也渾然不覺。
「優(yōu)秀……三好……競賽……干部……」她一邊撕，一邊語無倫次地低語著，聲音破碎而哽咽，「都是假的……假的……我受夠了……受夠了！」
汗水浸濕了她的額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眼神卻空洞而狂亂，只有手上撕扯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巨大的畫架、沉默的石膏像，都成了這場無聲崩潰的冷漠觀眾。月光冷冷地灑在她身上，照著她被汗水粘濕的鬢角，照著她指尖滲出的血珠，照著她腳邊那片狼藉的、象征著她所有「完美」的金紅色廢墟。
她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坐在那片冰冷的碎片之中。撕碎的紙片沾著她的汗水，甚至還有她指尖的血跡，凌亂地鋪滿了她的膝蓋和周圍的地面。她低著頭，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了太久的嗚咽終于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破碎而絕望，像受傷的小獸。月光下，她蜷縮的身影顯得無比單薄脆弱，仿佛隨時會被這片她用自己雙手制造的廢墟淹沒。
就在這時，畫室虛掩的門，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地、無聲地推開了。
陳野斜倚在門框上。
他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著深夜的涼氣和一絲淡淡的煙草味（林晚從未見過他抽煙）。他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融在門外的陰影里，只有半邊臉被畫室里清冷的月光照亮。他臉上沒有了平時刻意偽裝的戾氣，也沒有了在器材室被發(fā)現(xiàn)時的冰冷警告，只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凝滯的震驚。
他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或挑釁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跪坐在一地碎片中的林晚，看著她顫抖的肩膀，看著她指間刺目的血跡，看著她腳邊那片狼藉的金紅色……他的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有驚愕，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尖銳的刺痛。
他靜靜地靠在門框上，看了很久。直到林晚壓抑的嗚咽聲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畫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聲，和月光流淌的聲音。
「喂?！?/p>
陳野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他慣有的沙啞，但在這死寂的、只有破碎聲殘留的空間里，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無比，瞬間擊碎了林晚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屏障。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嗚咽和顫抖在剎那間凝固！她像一尊驟然被凍結的冰雕，連呼吸都停滯了。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如同冰水，瞬間澆透了她全身的血液！她不敢抬頭，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沾著血和碎紙屑的、冰涼的手指。
腳步聲響起，很輕，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陳野走進了畫室，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輪廓。他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腳邊那片刺目的狼藉上，又緩緩移到她低垂的、毫無血色的臉上。
「你也有秘密啊……」他再次開口，聲音里沒有了譏諷，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嘆息的平靜。那平靜之下，卻涌動著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東西。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掃過那些被撕得粉碎的「榮譽」，掃過她指尖的傷口，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林晚蒼白脆弱、寫滿了絕望和恐懼的側臉上。
他微微歪了歪頭，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里沒有嘲笑，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洞悉的了然和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嘖，」他輕輕地咂了下嘴，聲音低沉，像在月光下流淌的暗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危險的誘惑力，「模范生……要不要一起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