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車窗上,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在拍打,長途大巴搖搖晃晃,在盤山公路上艱難地爬行,
每一次轉(zhuǎn)彎都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和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窗外,
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的墨綠山巒如同巨大而沉默的怪獸,緊緊貼著車窗滑過,濕漉漉的林木間,
偶爾能瞥見幾角翹起的黑瓦屋檐,像浮在渾濁綠湯里的破舊木船,
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而頑固的氣味——劣質(zhì)柴油燃燒的嗆鼻煙塵、濕透的布料散發(fā)出的霉味,
還有一股若有若無、卻像鐵鉤子一樣勾住心尖的……燒焦的紙錢氣息。七月半,鬼門開,
奶奶偏偏選在這天走了。我靠著冰冷的車窗,手心汗涔涔的,死死攥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包,
里面是奶奶最后托人輾轉(zhuǎn)送到城里的東西,一個老舊的物件,布包粗糙的紋理硌著掌心,
提醒著我此行的目的。大巴猛地一個顛簸,胃里的酸水涌了上來,又被我強壓下去,路旁,
一個孤零零的、被雨水沖刷得發(fā)白的土地廟一閃而過,廟前歪歪斜斜插著幾支燒剩的殘香,
紅點早已熄滅,只留下冰冷的灰燼。到站時,天已黑透,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在狂風(fēng)中張牙舞爪,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
雨水冰冷地澆透了我的外套,順著脖子往里鉆,村子死寂一片,只有雨聲嘩嘩作響,
還有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被風(fēng)雨撕扯得變形的狗吠。村支書老張頭打著手電筒,
橘黃的光束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地切割著黑暗,他臉上堆著笑,
那笑容在慘白的手電光下顯得格外僵硬,如同糊了一層劣質(zhì)的白紙。“小默啊,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他的聲音干澀而空洞,像在念一句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臺詞,
他伸出粗糙的手想幫我提行李,動作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遲滯感,關(guān)節(jié)仿佛生了銹。
“你阿婆走得安詳,就是……就是太想你了。
”他渾濁的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我死死抱在胸前的布包,又迅速移開。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只想快點趕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老屋。一路上,緊閉的門窗后,
似乎總有一道道目光粘在我的背上,冰冷、黏膩。手電光掃過墻角,
幾只淋得透濕的流浪貓蜷縮著,綠幽幽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奶奶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村子最深處,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擠出來,
在濕漉漉的地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帶,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線香、潮濕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腥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喉嚨發(fā)緊。
堂屋里,奶奶的棺木安靜地停在正中,覆蓋著暗紅色的絨布,
的整雞、油膩的扣肉、染成紅色的雞蛋、歪歪扭扭的紙錢元寶……燭火在穿堂風(fēng)里搖曳不定,
將墻上奶奶那張放大的黑白遺照映得忽明忽暗,照片里那雙慈祥的眼睛,
此刻在跳動的光影里,竟透出幾分難以捉摸的幽深。靈前稀稀拉拉坐著幾個本家親戚和鄰居,
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幾乎同時抬起頭,動作整齊劃一地轉(zhuǎn)向門口的我,
一張張在燭光下顯得過分蠟黃松弛的臉,掛著一種奇異的、過分熱切的笑容。“默伢子,
回來啦?”三叔公的聲音像是從破風(fēng)箱里擠出來,干癟沙啞,他顫巍巍地站起身,
端起桌上那盤油光锃亮的扣肉,一股濃烈的葷腥氣直沖鼻腔,“路上辛苦,快吃點!
都是好東西,給你阿婆供的,她疼你,
肯定也想你吃……”他渾濁的眼珠里閃爍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光。“對對,趁熱吃!
”旁邊的七姑婆也急忙附和,枯瘦的手指捏起一個染得鮮紅的雞蛋,不由分說就往我手里塞,
那雞蛋帶著一種不正常的溫度,燙得我指尖一縮。“吃吧,孩子,吃了心就安了,
你阿婆也安心……”另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太婆低聲絮叨著,聲音像秋風(fēng)吹過枯葉。
他們的笑容掛在臉上,像是用漿糊勉強黏住的面具,眼神卻空洞洞的,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
仿佛在等待什么儀式完成,那份過度的、帶著強迫意味的熱情,像一層油膩冰冷的薄膜,
緊緊裹住了我,令人窒息。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推拒:“不餓,
路上吃過了,真吃過了……”手指下意識地收緊,隔著布包,
能清晰地感覺到里面那個硬物的棱角,冰冷堅硬,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石頭。夜深了,
守靈的人靠在椅背上,發(fā)出沉重而均勻的鼾聲,腦袋一點一點,如同斷了線的木偶。
燭火跳得更厲害,光影在墻壁上扭曲、拉長,像是無數(shù)不安分的影子在跳舞,
那股陳舊腥氣似乎更濃了,絲絲縷縷纏繞在鼻端。我悄悄起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奶奶最后留下的布包就放在棺木旁的條凳上,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心在胸腔里擂鼓,
指尖觸到冰冷的布面,解開纏繞的布繩,一層層揭開,里面躺著一面巴掌大的古舊青銅鏡,
邊緣纏繞著繁復(fù)神秘的饕餮紋,鏡面布滿云翳般的銅綠,模糊不清。鏡子的背面,
用刀刻般生硬的筆跡,深深劃著幾個字:“別信活人,它們餓了一整年。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窒息般的恐懼攫住了我,奶奶的字跡!這警告像一道冰冷的閃電,
劈開了之前所有的不安和詭異,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我猛地抬頭,
目光掃過那幾個沉睡的身影三叔公松弛的嘴角掛著一絲涎水,
七姑婆干癟的胸口微微起伏……他們真的是活人嗎?“它們”……是什么?就在這時,
祠堂方向,
隱約傳來一聲輕微的、令人牙酸的木頭摩擦聲——“吱嘎……”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脊椎,
我渾身汗毛倒豎,祠堂?這個時間?我?guī)缀跏菓{借著本能,
一把抓起那面冰冷的青銅鏡塞進懷里,冰冷的觸感緊貼著皮膚,然后,像被那聲音牽引著,
我踮起腳尖,無聲地溜出了彌漫著線香和死亡氣息的老屋。暴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地間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濕悶,濃重的、帶著土腥和水汽的黑暗,
像冰冷的墨汁一樣包裹著整個村子。沒有月光,只有遠(yuǎn)處幾點微弱的燈火,
鬼火般懸浮在無邊的墨色里,腳下的泥地黏滑冰冷,
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巨大生物的粘稠皮膚上。祠堂那兩扇厚重的、漆皮剝落的木門,
竟然虛掩著,裂開一道幽深的縫隙,里面沒有點燈,純粹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實體,
那“吱嘎”聲,正是從里面?zhèn)鱽?,斷斷續(xù)續(xù),
像是有人在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拖動什么沉重的家具。是賊?這個念頭荒謬得可笑,
在這死寂的、被七月半陰影籠罩的村子里,誰會在這個時辰來祠堂偷東西?我屏住呼吸,
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撞擊,冰涼的青銅鏡隔著衣服緊貼胸口,像一塊沉甸甸的冰,
寒意直透骨髓。奶奶的遺言和眼前這詭異的景象瘋狂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我像壁虎一樣緊貼著祠堂冰冷粗糙的磚墻,一點一點挪到那扇虛掩的門邊。
濃重的黑暗從門縫里涌出,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類似久閉地窖的陰冷霉味,
還有一種……淡淡的,混合著陳舊木頭和某種腐敗甜腥的氣息。我顫抖著,
將眼睛湊近那道狹窄的門縫,向祠堂內(nèi)望去。里面并非完全的黑暗,祠堂深處,
靠近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龕下方,
一點微弱的、昏黃的光源在跳動——那是一小截插在香爐里的蠟燭,燭芯燃得很短,
火光微弱得可憐,仿佛隨時會被四周沉重的黑暗吞噬,搖曳的光暈,
僅僅能勉強照亮神龕下方一小圈區(qū)域。就在那片被燭光勉強照亮的、布滿灰塵的地面上,
跪著一個人影。是陳巖!我的發(fā)?。∷硨χ?,身體以一種極其僵硬的姿勢前傾著,
像一尊被強行按跪在地的石像。他正伸出雙手,
在神龕下方一個敞開的、積滿厚厚灰塵的木箱里急切地翻找著什么。那木箱,我知道,
里面存放著陳氏一族最古老、最核心的族譜。
“嘩啦……嘩啦……” 紙張被粗暴翻動的聲音在死寂的祠堂里異常刺耳。
陳巖的動作帶著一種機械般的急切和狂躁,肩膀聳動著,發(fā)出粗重的喘息,
仿佛那箱子里藏著什么能救他命的東西。就在燭火跳動,
光線稍亮的一剎那——我看到了在陳巖的背上,有一個東西!
它像一團粘稠的、半凝固的瀝青,緊緊地扒在陳巖的后背上,邊緣還在微微蠕動,
它沒有明確的四肢,只有幾根扭曲的、如同剝了皮的枯枝般的東西,
死死地纏繞箍緊陳巖的腰和脖頸。它的“頭”部位置,更是一片令人作嘔的混沌,
勉強能分辨出幾個深陷的、黑洞般的凹陷,像是被強行按在泥里的眼睛和嘴巴,
它整體的形態(tài),就像一團被強行揉捏成人形輪廓的腐爛肉塊,還在極其緩慢地搏動著,
每一次搏動,都讓那枯枝般的肢體更緊一分,勒得陳巖的身體也跟著微微抽搐。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我猛地捂住嘴,牙齒死死咬住手背,
才將那聲沖到喉嚨口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膽汁的苦澀直沖喉頭,
恐懼像無數(shù)冰冷的鋼針,瞬間穿透四肢百骸,那是什么鬼東西?!就在這時,
陳巖似乎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他發(fā)出一聲如釋重負(fù)又飽含痛苦的低吼,
猛地從箱子里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厚厚冊子——正是那本最古老的族譜!他雙手顫抖著,
迫不及待地撕扯開包裹的油布,動作瘋狂而混亂,灰塵彌漫開來,在微弱的燭光下飛舞。
他猛地將族譜翻到后面幾頁,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上面的字跡,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他看得如此專注,如此絕望,
以至于他背后那團可怖的“東西”似乎也受到了某種刺激,
纏繞在他脖頸上的那幾根“枯枝”驟然收緊!陳巖的身體猛地向上挺直,
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眼球因為缺氧和劇痛而暴凸出來,充滿了瀕死的血絲!
“呃……呃啊……” 窒息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他手中的族譜“啪嗒”一聲掉落在厚厚的灰塵里。就是現(xiàn)在!幾乎是一種刻在骨頭里的本能,
我猛地從懷里掏出了那面冰冷的青銅鏡!奶奶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