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債短信。空錢包。房東貼在門縫下、邊角卷起的最后通牒。林默把手機屏幕按滅,那點微光熄滅的瞬間,出租屋的黑暗和沉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腳踝,向上蔓延,直逼胸口。十五萬。這個數(shù)字像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燙在他的骨髓里。助學(xué)貸款,畢業(yè)即煉獄。他急需一筆錢,一大筆錢,快得能追上利息瘋長的速度。
城郊結(jié)合部,廢棄工廠的圍墻像一排爛掉的牙齒,剝落的墻皮上貼滿了形形色色的“牛皮癬”。就在一堆“通下水道”和“重金求子”的廣告縫隙里,一張嶄新的A4紙突兀地釘在那里,白得刺眼。
【安心便利店誠聘夜班店員】
時間:23:00 - 06:00
要求:身體健康,心理素質(zhì)過硬,能嚴(yán)格遵守規(guī)則。
薪資:面議(絕對優(yōu)厚)
地址:青松路與榆林巷交叉口向東50米
聯(lián)系人:店長 (電話:一串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漬暈開的數(shù)字)
“絕對優(yōu)厚”。這四個字像鉤子,精準(zhǔn)地鉤住了林默快要沉底的心。健康?心理素質(zhì)?規(guī)則?這些詞在“絕對優(yōu)厚”面前,輕飄飄的。他扯下那張紙,紙張入手微涼,帶著點說不清的滑膩感,像摸過某種冷血動物的皮膚。
青松路和榆林巷的交界處,荒涼得能聽見風(fēng)穿過破塑料袋的嗚咽。所謂的“安心便利店”,就杵在幾棟等待拆遷的破敗居民樓和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中間。招牌是那種廉價的塑料霓虹燈,“安心”兩個字,一盞燈管壞掉了,“心”字的豎彎鉤部分明明滅滅,像一顆垂死掙扎、不規(guī)則跳動的心臟。白天的光似乎也吝嗇于光顧這里,店內(nèi)透出的光線昏沉粘稠,玻璃門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黃色污漬,模糊了里面貨架的輪廓。安靜。一種近乎真空的安靜包裹著這棟孤零零的建筑,連路過的流浪狗都夾著尾巴匆匆跑開。
推門進去,一股混雜著廉價香薰、過期面包和某種……類似陳舊冰箱深處散發(fā)出的、帶著鐵銹味的冷氣撲面而來。門鈴不是清脆的“叮咚”,而是嘶啞短促的“咔噠”一聲,像垂死病人監(jiān)護儀最后一下無力的跳動。
店里只有一個“人”。
他站在收銀臺后面,像一尊剛從冷庫里搬出來的蠟像。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一塵不染但款式老舊的便利店制服,臉色是一種不見天日的、近乎透明的灰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服帖得像假發(fā)。林默走近幾步,那寒意更明顯了,仿佛對方是個移動的冷源。
“應(yīng)聘?”店長開口,聲音平直,沒有任何起伏,像電子合成的朗讀。他的嘴唇動作幅度極小,幾乎看不出開合。
“是,我看到了招聘啟事?!绷帜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但尾音還是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緊繃。空氣里那股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更濃了。
店長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落在林默身上。那眼神空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情緒波動。他沒問林默的名字、學(xué)歷、經(jīng)驗,只是用那冰涼的、毫無波瀾的語調(diào)說:“夜班。規(guī)則至上。顧客永遠正確。即使他們要買的東西不存在?!彼D了頓,嘴角似乎想往上提,卻只形成了一道極其細微、僵硬的紋路,比哭還難看?!靶睦砗蜕眢w,都要健康?!?/p>
他從柜臺下拿出一本冊子。很厚,封面是劣質(zhì)的仿皮,印著模糊不清的店標(biāo)。林默伸手去接,指尖觸碰到冊子的瞬間,一股寒意順著指骨直竄上來——那觸感,油膩,冰冷,滑膩得讓人惡心,像握住了剛從冷藏柜里拿出來的、沾滿冷凍油脂的生肉。林默強忍著沒縮手。
“《安心便利店夜班員工守則》。”店長的聲音依舊平板,“你的命,在里面。背熟?!?/p>
接著,他拿出另一份東西。一張紙。與其說是合同,不如說更像某種古老契約的簡化版。紙張泛黃,邊緣粗糙,上面的印刷字體帶著一種古怪的扭曲感。店長蒼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指,點在幾個加粗的條款上:
自愿承擔(dān)工作風(fēng)險。
理解并完全遵守《員工守則》是唯一安全保障。
薪資于每月1號一次性支付(數(shù)額高得足以讓林默瞳孔一縮——那足夠他半年的生活費!)。
那串?dāng)?shù)字像強心針,瞬間壓倒了指尖殘留的冰冷滑膩感和心底瘋狂叫囂的不安。債務(wù)的陰影、房東的驅(qū)逐令、空蕩蕩的錢包……現(xiàn)實的絞索勒得他喘不過氣。高薪是唯一的氧氣。林默幾乎是搶過那支遞來的廉價圓珠筆,筆桿入手也是一片冰涼。他在簽名欄飛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林默。筆尖劃過那古怪的紙張,發(fā)出一種干燥、刺耳的摩擦聲。
在他落筆的剎那,店長那雙枯井般的眼睛,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難以形容的東西。像是深水潭底掠過的魚影,快得抓不住。他嘴角那道僵硬的紋路,似乎加深了微不可察的一毫米。整個便利店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明晚11點,準(zhǔn)時?!钡觊L收回合同,動作精準(zhǔn)得像設(shè)定好的機器程序,沒有一絲多余?!斑t到,視為自動放棄。”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空洞,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林默攥著那本油膩冰冷的《守則》,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便利店。玻璃門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隔絕了里面昏沉的光線和刺骨的寒意。外面夕陽的余暉帶著暖意,但他半邊身體,尤其是接過手冊和簽字的右手,依舊殘留著那股揮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回到出租屋,狹小的空間也無法驅(qū)散那寒意。他打開燈,暖黃的燈光下,那本《守則》靜靜地躺在桌上,封面在燈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油膩膩的光澤。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勇氣,翻開了第一頁。
紙張同樣油膩冰冷,字跡密密麻麻,條目繁多得令人窒息。他強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
“顧客即上帝。無論顧客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不違反國家法律和本店基本規(guī)則,都必須盡力滿足。即使他們要購買的商品本店不存在?!薄獫M足不存在的東西?怎么滿足?憑空變出來?
“時刻保持收銀臺區(qū)域整潔。任何污漬(尤其是紅色、褐色液體)需在3分鐘內(nèi)徹底清除。使用指定清潔劑(柜內(nèi)藍色瓶)?!薄t色、褐色液體?林默胃里一陣翻騰。
“冰柜(尤其是3號肉類冰柜)需每小時檢查一次溫度(-18℃)。若聽到冰柜內(nèi)部發(fā)出異響(如敲擊、刮擦),立即關(guān)閉柜門,背對冰柜站立默數(shù)30秒,然后向店內(nèi)廣播‘今日鮮肉已補貨’三次。完成后,在收銀臺記錄本上畫一個藍色圓圈。切勿開柜查看!”——敲擊?刮擦?像指甲劃過玻璃?廣播喊話?藍色圓圈?這都什么跟什么?!
“凌晨2:15至2:30為強制休息時間。必須進入指定休息室(門牌號B-1),鎖好門,拉上窗簾,無論聽到任何聲音,不得回應(yīng),不得開門查看。休息室內(nèi)有飲用水和指定點心(綠色包裝)。必須食用至少一口點心?!薄i門?拉窗簾?外面會有什么聲音?綠色點心?還必須吃?
“監(jiān)控錄像僅供店長查閱。夜班員工無權(quán)查看實時或歷史監(jiān)控。若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屏幕出現(xiàn)雪花、閃爍或異常畫面,立即移開視線,并反復(fù)默念守則第7頁第3條(關(guān)于保持微笑服務(wù))?!薄B看都不能看?異常畫面會是什么?
“員工通道(后門)僅限店長及指定人員使用。夜班員工嚴(yán)禁在非緊急情況下靠近或試圖打開員工通道。緊急情況定義:收銀機屏幕顯示負數(shù)且持續(xù)蜂鳴超過10秒?!薄摂?shù)?蜂鳴?這算什么緊急情況?
“早班同事會在6:00整準(zhǔn)時到店。交接過程需簡潔高效。仔細核對現(xiàn)金和庫存(僅限表面可見層)。勿與早班同事進行工作外的閑聊,尤其不要詢問其私人感受或昨夜經(jīng)歷。 交接完成后,立即離店,勿逗留。”——連話都不能多說?私人感受?昨夜經(jīng)歷?聽起來就毛骨悚然。
“請愛護店內(nèi)商品。它們是你的伙伴。若發(fā)現(xiàn)商品自行移動位置或改變形態(tài),請將其恢復(fù)至你認為正確的位置。不要深究原因?!薄唐纷约簞??伙伴?這詞用得讓人后背發(fā)涼。
“保持積極心態(tài)。你的微笑是便利店最好的招牌?!薄詈笠粭l,字體扭曲怪異,像一條蠕動的蟲子,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偽和惡意。
林默猛地合上手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寒意比在店里時更甚,順著脊椎一路爬上后腦勺。這不是工作手冊,這他媽是某種……生存指南?還是死亡預(yù)告?每一條規(guī)則都像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越收越緊。那高得離譜的薪水帶來的短暫麻醉感已經(jīng)消退,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沉甸甸的懷疑。他盯著桌上那本油膩的冊子,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塊來自深淵的墓碑。
去?還是不去?
他翻出手機,屏幕亮起,鎖屏上依舊是那條刺目的催繳通知。十五萬。房東那張刻薄的臉仿佛就在眼前?,F(xiàn)實的泥沼冰冷、粘稠,正在將他一點點吞沒。
他需要錢。他需要活命。哪怕前面是……鬼門關(guān)?
林默把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掌心,出租屋的寂靜里,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仿佛從遙遠冰箱深處傳來的、極其細微的、指甲刮過玻璃的“滋啦”聲。他猛地抬頭,驚恐地看向自己那個小小的、嗡嗡作響的舊冰箱。
聲音消失了。
是幻覺嗎?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那本《安心便利店夜班員工守則》,在昏暗的臺燈下,封面上的油膩光澤,仿佛一張咧開的、無聲獰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