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幾乎要撞碎肋骨。蕭玉璃深吸一口冰冷的、混雜著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猛地拉開那道沉重的、吱呀作響的角門!
風(fēng)雪和戰(zhàn)場(chǎng)喧囂的聲浪瞬間將我吞沒。
“住手!”蕭玉璃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在混亂的戰(zhàn)場(chǎng)上顯得異常尖銳突兀。
那幾個(gè)北燕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一怔,下意識(shí)地停下了動(dòng)作,齊刷刷朝我望來。
就是現(xiàn)在!
蕭玉璃的目光越過他們,直直落在泥濘中的元徹身上。
他也看到了我,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驟然收縮,里面翻涌著極致的震驚、困惑,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痛楚?他沾滿污泥的臉龐瞬間繃緊。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風(fēng)雪卷著冰粒抽打在臉上,生疼。
沒有絲毫猶豫,在那些士兵反應(yīng)過來之前,蕭玉璃猛地沖了過去!
像一個(gè)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沖向那片泥濘和血腥。
“公主?!”元徹嘶啞地喊出聲,掙扎著想站起。
“抓住她!是梁國公主!”那個(gè)百夫長終于反應(yīng)過來,眼中爆發(fā)出狂喜和貪婪,粗聲吼道。
幾個(gè)士兵如夢(mèng)初醒,兇神惡煞地?fù)溥^來。
蕭玉璃拼盡全力,在沾滿血污的泥濘中滑跪到元徹面前,帶起一片骯臟的血沫。
根本來不及說話,也無需說話。在那些粗糙的大手即將抓住我的瞬間,蕭玉璃猛地將那只緊緊攥在掌心、已被汗水浸得微溫的青銅虎符,狠狠塞進(jìn)了元徹同樣冰冷的手里!
動(dòng)作快如閃電,借著身體的掩護(hù),除了他,無人看見。
冰冷的青銅觸碰到他指尖的剎那,元徹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他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掌中那枚象征著西梁最后軍權(quán)的猛虎符印,又猛地抬頭看蕭玉璃,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狂怒、痛苦、不解……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如同風(fēng)暴般肆虐。
“你……”他喉結(jié)滾動(dòng),只擠出一個(gè)破碎的音節(jié)。
“替我活著,元徹?!笔捰窳в@濤駭浪的目光,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種斬?cái)嘁磺械臎Q絕。
風(fēng)雪模糊了視線,但我知道,蕭玉璃的眼神一定像這漫天冰雪一樣冷,一樣絕望,也一定清晰地映照著他此刻的痛楚?!疤媸捰窳А烟栕坊貋??!?/p>
說完這最后一句,在他驟然緊縮的瞳孔中,在他試圖抓住蕭玉璃的手臂抬起之前,蕭玉璃猛地側(cè)身,拼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向旁邊那個(gè)剛剛搜刮過元徹、腰間挎著佩刀的百夫長!
“啊!”那百夫長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個(gè)趔趄。
就是這電光火石的混亂!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撞吸引的剎那,在元徹嘶啞的吼聲“玉璃!”沖破喉嚨的瞬間,蕭玉璃的目標(biāo)異常清晰——百夫長腰間那把閃著寒光的彎刀!
動(dòng)作快得超越了蕭玉璃的意識(shí)。左手猛地探出,不顧一切地抓住那冰冷的刀柄!
刀鞘卡簧的機(jī)刃冰冷堅(jiān)硬,指尖瞬間被割破,溫?zé)岬难苛顺鰜?,染紅了刀柄上的纏繩。
但蕭玉璃感覺不到疼,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專注。
“錚!”
一聲清越的金屬摩擦聲!彎刀出鞘!
雪亮的刀鋒在陰沉的雪天里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瞬間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攔住她!”百夫長驚怒交加地咆哮。
幾個(gè)士兵再次撲上。
但蕭玉璃更快。
刀鋒出鞘的瞬間,右手已經(jīng)閃電般探出,目標(biāo)不是別人,正是元徹頭上那頂沾滿污泥、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舊皮帽!
指尖觸碰到那油膩冰冷的皮革邊緣,猛地發(fā)力,狠狠一扯!
帽子被拽了下來。
與此同時(shí),蕭玉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頭上那頂象征公主身份、鑲嵌著明珠和點(diǎn)翠的九翟金冠,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扣在了元徹的頭上!沉重的金冠壓得他頭猛地一沉。
珠翠冰涼,瞬間被風(fēng)雪覆蓋。
“她是公主!戴金冠那個(gè)!抓住她!”蕭玉璃尖利地嘶喊起來,聲音因?yàn)榧?dòng)和絕望而扭曲變形,指向元徹的方向,目光卻死死鎖住撲上來的士兵。
這一連串動(dòng)作,奪刀、摘帽、扣冠、指認(rèn)……只在呼吸之間完成??斓萌缤眵?。
撲上來的士兵們被這急轉(zhuǎn)直下的變故徹底弄懵了,動(dòng)作齊齊一滯。
他們的目光,下意識(shí)地、困惑地在我和戴著沉重金冠、狼狽不堪的元徹之間來回掃視。公主?金冠?到底哪個(gè)才是?
就在這致命的、不到一息時(shí)間的錯(cuò)愕和混亂中,蕭玉璃最后深深地看了元徹一眼。
他頭上頂著那頂華麗卻沉重的金冠,臉上污泥混著震驚與撕裂般的痛楚,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蕭玉璃,里面翻涌的情緒幾乎要將蕭玉璃淹沒。
夠了。
蕭玉璃猛地轉(zhuǎn)身,再?zèng)]有絲毫留戀。
左手緊握著那柄奪來的、沾著自己鮮血的冰冷彎刀,右手胡亂抓起地上那頂屬于元徹的、骯臟破舊的皮帽,胡亂扣在自己早已散亂的發(fā)髻上。
然后,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與元徹所在方向完全相反的地方那片廝殺最激烈、北燕士兵最多、通往宮城深處的方向,發(fā)足狂奔!
沉重的狐裘被風(fēng)鼓起,像一面絕望的白幡。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身后,那個(gè)百夫長氣急敗壞的吼聲終于響起,帶著被愚弄的狂怒。
雜亂的腳步聲、兇狠的叫罵聲瞬間在身后爆發(fā),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緊追而來。
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灼燒著肺腑。沉重的狐裘早已成為累贅,像濕透的裹尸布纏在腿上。
蕭玉璃一把將它扯開,任由那華貴的白裘委頓在泥濘血污之中。
腳下是凍硬的、坑洼不平的地面,混合著未化的積雪、半凝固的黑血和破碎的肢體殘骸,每一步踩下去,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黏膩聲響。
追兵越來越近。
沉重的腳步聲、甲葉的鏗鏘碰撞聲、粗野的呼喝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在身后,越來越清晰,帶著死亡的氣息噴吐在我的后頸。
利箭破空的尖嘯聲不斷從耳邊擦過,釘在前方的斷壁殘?jiān)?,木屑和碎磚石飛濺。
蕭玉璃緊咬著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強(qiáng)迫自己忽略身后的一切,忽略左肩胛骨處傳來的一陣鉆心的劇痛剛才一支流矢擦過,帶走了皮肉,溫?zé)岬难樦涞募贡瞅暄蚜飨隆?/p>
視線被汗水、雪水和淚水模糊,只能憑著本能和對(duì)宮內(nèi)地形的最后一點(diǎn)記憶,在斷壁殘?jiān)?、燃燒的屋架和堆積的尸體間跌跌撞撞地穿行。
跑!一直跑!
把所有的追兵引開!引向這深宮的最深處,引向死亡!
“站住!”
“抓住那個(gè)戴皮帽的!”
“別讓她進(jìn)內(nèi)宮!”
身后的吼聲如雷,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沉重的喘息聲就在咫尺之遙。
前方,是通向?qū)m城西北角冷宮那片荒廢園林的月亮門洞。
那里偏僻,人跡罕至,道路盡頭,是一處廢棄的、緊鄰宮墻的觀景小樓。那是我為自己選定的終點(diǎn)。
就在即將沖過月亮門的剎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身后撞來!像被狂奔的野牛頂中后背,五臟六腑瞬間移位。
蕭玉璃整個(gè)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狠狠撲倒,手中的彎刀也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跑?!看你往哪跑!”一個(gè)粗嘎得意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濃重的北燕口音。
沉重的靴子毫不留情地踩在了我的后腰上,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將我的脊椎踩斷。
劇痛讓蕭玉璃眼前陣陣發(fā)黑,悶哼被死死壓在喉嚨里。
另外兩只粗糙的大手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和手臂,像鐵鉗般收緊,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蕭玉璃被他們從冰冷的泥濘里狠狠地拖拽起來。
完了嗎?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心臟。
不!還沒到!
蕭玉璃猛地抬起頭,臉上沾滿污泥和血污,狼狽不堪,唯有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那個(gè)為首的、滿臉橫肉的百夫長。
他正獰笑著,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伸手抓向我頭上那頂骯臟的皮帽,想要確認(rèn)“戰(zhàn)利品”的身份。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帽檐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蕭玉璃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猛地抬起被踩得劇痛難忍的左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跺向踩在我后腰那只靴子的腳背!
“嗷——!”那士兵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劇痛之下本能地縮回了腳。
腰間的壓力驟然一松!
與此同時(shí),蕭玉璃借著被拖拽的力道,身體猛地向側(cè)面一扭,右手肘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撞向右側(cè)抓著我手臂的士兵肋下!
“呃!”那士兵悶哼一聲,手上的力道不由得一松。
就是這瞬間的松動(dòng)!
蕭玉璃像一條瀕死的魚,爆發(fā)出生命中最后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猛地掙脫了鉗制!
身體再次向前撲出,目標(biāo)不是別處,正是幾步之外,那扇通向冷宮園林、半開半掩的月亮門!
“攔住她!”百夫長氣急敗壞的吼聲炸響。
晚了。
蕭玉璃的身體已經(jīng)狠狠撞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沖進(jìn)了那片被積雪覆蓋的、荒蕪死寂的園林。
寒風(fēng)卷著雪沫,撲面而來??菟赖奶俾衽で墓碜p繞在假山和廊柱上。
遠(yuǎn)處,那座孤零零的、廢棄的觀景小樓,在風(fēng)雪中露出了模糊的輪廓,如同指向幽冥的燈塔。
追兵的腳步聲和叫罵聲再次在身后響起,如同催命的鼓點(diǎn)。
蕭玉璃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座小樓。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積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冰冷刺骨。
左肩的傷口在奔跑中撕裂般疼痛,鮮血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在身后潔白的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蜿蜒的紅線。
小樓破敗的木門近在咫尺。
蕭玉璃猛地撞開門,腐朽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陳年霉味撲面而來。樓內(nèi)空空蕩蕩,只有幾件破爛的家具蒙著厚厚的灰塵,樓梯通向黑黢黢的二樓。
追兵已經(jīng)沖進(jìn)了月亮門,正穿過荒蕪的庭院,兇神惡煞地?fù)鋪怼?/p>
他們看到了雪地上的血跡,看到了洞開的樓門,更加興奮地嘶吼著。
沒有時(shí)間了!
蕭玉璃猛地沖向那狹窄陡峭、吱嘎作響的木樓梯。
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踏起嗆人的灰塵。樓梯的木板在腳下呻吟,仿佛隨時(shí)會(huì)斷裂。
沖到二樓,視野陡然開闊。這是一個(gè)空蕩蕩的平臺(tái),只有一圈腐朽的木質(zhì)圍欄。
寒風(fēng)毫無遮擋地灌進(jìn)來,卷著雪片,刀子般刮在臉上。
平臺(tái)一角,堆放著一些早已朽爛的雜物。
蕭玉璃沖到圍欄邊,向下望去。
追兵已經(jīng)涌到了樓下,正抬頭向上看。為首的那個(gè)百夫長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指著樓上:“她在上面!圍起來!別讓她跳下來摔死了!活捉梁國公主,賞千金!”
樓下士兵們興奮的應(yīng)和聲嗡嗡作響。
就是現(xiàn)在!
我蕭玉璃猛地后退幾步,遠(yuǎn)離圍欄邊緣。目光掃過平臺(tái)角落那堆朽木雜物,最終鎖定在一根斷裂的、粗重的房梁支柱上。
它斜倚在墻角,一人多高,沾滿灰塵蛛網(wǎng),但足夠沉重。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我彎下腰,雙手緊緊抓住那根冰冷、粗糙的木柱,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沉!比想象中更沉!肩膀的傷口在用力時(shí)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
“起——!”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喉嚨里擠出。
沉重的木柱被一點(diǎn)點(diǎn)拖動(dòng),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一步,兩步……汗水混著血水從額頭滑落,滴進(jìn)眼睛里,一片刺痛模糊。
終于,將它拖到了樓梯口的上方。
樓下的士兵似乎聽到了動(dòng)靜,叫罵聲和試探性的踩踏樓梯聲更近了。
蕭玉璃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灰塵和死亡氣息的空氣冰冷地灌入肺腑。
然后,用盡生命里最后殘存的所有力量,將全身的重量都?jí)毫松先ィ?/p>
“下去——!”
一聲尖利到破音的嘶喊!
沉重的木柱,帶著我全身的重量和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向前傾倒!
帶著雷霆萬鈞之勢(shì),朝著那狹窄的樓梯口,狠狠砸了下去!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朽爛的樓梯根本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撞擊力。斷裂的木板、碎屑、灰塵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
整個(gè)小樓都仿佛在劇烈搖晃!煙塵彌漫,遮蔽了視線。
樓梯口,被徹底堵死!巨大的斷裂房梁和破碎的樓梯結(jié)構(gòu),死死地塞住了通往二樓的唯一通道,如同一道絕望的壁壘。
樓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緊接著,是更加狂怒和難以置信的咆哮!
“媽的!樓梯塌了!”
“她在上面!給我砸開!快砸開!”
“找東西!搭梯子!”
沉重的撞擊聲、斧頭劈砍木頭的聲音、士兵們氣急敗壞的吼叫,如同沸騰的油鍋,在樓下轟然炸響。木屑和灰塵簌簌落下。
成功了……暫時(shí)。
蕭玉璃癱軟在冰冷、布滿灰塵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
左肩的傷口因?yàn)閯偛诺谋l(fā)而徹底撕裂,鮮血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積成一灘溫?zé)岬?、粘稠的暗紅。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尖銳的痛楚,喉嚨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力氣,隨著血液的流失,正在飛快地抽離身體。
徹骨的寒冷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意識(shí)開始變得模糊、飄忽。
樓下的撞擊和叫罵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yuǎn)而沉悶。
恍惚間,似乎有另一種聲音穿透了這片喧囂的死亡之音。
低沉、壓抑、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嘶吼,從宮城東面某個(gè)遙遠(yuǎn)的方向傳來,撕心裂肺,帶著一種足以撼動(dòng)天地的絕望和暴怒。
“玉璃——?。?!”
那聲音……是元徹。
他逃出去了嗎?他安全了嗎?
真好……
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虛幻的笑意,艱難地攀上我冰冷的唇角。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終于徹底斷裂。
眼前的世界,連同樓下那瘋狂的喧囂,都開始旋轉(zhuǎn)、模糊,最終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暖的黑暗。
西梁的太陽……落下了。
我的太陽……也……
最后一點(diǎn)意識(shí)消散前,只有徹骨的寒冷,和指尖殘留的、青銅虎符冰冷的觸感,仿佛還在提醒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