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雪落無聲。瓊華殿的琉璃瓦覆著厚厚的積雪，檐角垂下的冰凌在幽暗宮燈光暈里，
閃著針尖般冷冽的寒芒。殿內，炭火燒得極旺，暖如春日，
卻驅不散那沉甸甸壓在心頭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妝臺前，
銅鏡光潔如水，映出一張蒼白而陌生的臉。眉如遠山黛，唇點胭脂紅，云鬢高綰，
插著九鳳銜珠的金步搖，鳳口垂下的明珠流蘇隨著呼吸輕輕搖曳，折射著冰冷的華光。
身上是正紅蹙金繡云龍紋的皇后常服，金線在燭火下流淌著刺目的輝煌。鏡中人，華貴無比，
母儀天下。鏡中人，是北燕新帝元徹的皇后。鏡中人，
是早已死在冷宮小樓廢墟里的西梁公主，蕭玉璃。
指尖撫過腕間那道早已褪成淺粉色的猙獰疤痕。三年前，為奪刀引開追兵，
掌心被刀鞘機括割得皮開肉綻。指尖下粗糙的觸感，是時光也無法徹底磨平的印記，
也是這具軀殼里，唯一還屬于“蕭玉璃”的東西?！澳锬铮菹隆菹峦側A殿來了。
”貼身侍奉的宮婢春鶯垂首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殿內侍立的宮人瞬間屏住了呼吸，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湖面。來了。我緩緩閉上眼，
將銅鏡里那身刺目的紅與金關在視線之外。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沉沉的古井無波。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穩(wěn)定，帶著一種踏碎山河、掌控乾坤的威儀。
甲胄的鏗鏘聲在進入殿門時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錦靴踏在光潔金磚上的輕微聲響，
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弦上，敲打著殿內死寂的空氣。高大的身影停在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即使不回頭，也能感受到那如同實質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脊背上，帶著審視，
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近乎灼熱的穿透力?？諝饫飶浡_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冷冽的龍涎香，
掩蓋不住更深沉的硝煙、鐵銹與鮮血的余味，那是屬于征服者的味道?！岸纪讼?。
”低沉的聲音響起，比三年前在藥鋪門口那一聲試探的“公主”更加沙啞，
帶著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嚴?！笆??！睂m人們如蒙大赦，無聲而迅疾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偌大的瓊華殿，只剩下我和他。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空間。炭火在鎏金獸首爐里噼啪作響，
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緩流淌，每一息都漫長得令人窒息。他終于動了。
腳步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繞過妝臺，走到了我的面前。視線被迫抬起。映入眼簾的，
是玄黑繡金的帝王常服，龍紋猙獰，張牙舞爪。再往上，是線條冷硬的下頜，緊抿的薄唇，
最后，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元徹。比起三年前在建康城破那日泥濘中的驚鴻一瞥，
眼前的男人，輪廓被歲月和殺伐磨礪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劈斧鑿。眉骨高聳，鼻梁挺直，
唇線緊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那雙眼睛，依舊深邃如寒潭，
只是昔日淬火般的鋒芒被一種更深沉、更厚重的東西取代了，像冰封萬年的海面，
底下涌動著無法窺測的暗流。那里面翻涌著太多東西——疲憊、審視、不容置疑的掌控，
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在冰層之下、幾乎要破冰而出的、極其復雜的情緒。他的目光，
如同冰冷的探針，毫不避諱地、一寸寸地掃過我的臉，最終，
定格在我腕間那道淺粉色的疤痕上。那目光如有實質，燙得我腕間皮膚微微發(fā)緊?！斑@殿宇，
這鳳冠，可還住得慣？”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沉沉地壓在殿內每一個角落，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一切的平靜。我迎著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像冰面上裂開的一道細縫，沒有溫度，只有尖銳的諷刺：“階下之囚，敢言慣與不慣？
陛下賜的，自是‘恩典’?！薄半A下囚？”元徹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驟然收縮，冰層下似有暗流洶涌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他上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瞬間暴漲，幾乎要將我完全籠罩。“你是朕的皇后，北燕的國母。
”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強調的力度，字字清晰，如同烙印?！盎屎?？”我輕笑出聲，
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凄涼。目光掠過他身上象征無上權力的龍紋，
最后落回他深不見底的眼中，“陛下忘了？三年前，西梁宮城，冷宮小樓。
‘蕭玉璃’這個名字，連同她的尸骨，早就在那場大火里，化成了灰燼?！泵恳粋€字，
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緩慢而清晰地吐出，“如今坐在這里的，不過是一個頂著虛名的軀殼，
一個……陛下您強取豪奪的戰(zhàn)利品罷了?！薄皬娙『缞Z？”元徹重復著這四個字，
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暴風雨前壓抑的悶雷。他猛地俯身，雙手撐在妝臺兩側的紫檀木上，
將我困在他身體與冰冷的木料之間。那股混合著龍涎香與硝煙的強大氣息瞬間將我包裹，
帶著灼人的侵略性。他低下頭，迫近，冰冷的呼吸幾乎拂過我的額發(fā)，深邃的眼眸如同旋渦，
牢牢鎖住我的視線，里面的冰層徹底碎裂，
翻涌出壓抑了三年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怒與痛楚！“蕭玉璃！”他低吼出聲，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
帶著血淋淋的恨意和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撕裂的痛苦，“你告訴我，什么叫強取豪奪？
！”“是你！在城破之日，把西梁最后的虎符塞進我手里！是你！把公主的金冠扣在我頭上！
是你！指著我的方向喊‘她是公主’！是你！戴著我的帽子，引著追兵沖向死路！
”他每說一句，身體就壓得更低一分，眼中翻騰的赤紅就更盛一分，
灼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帶著一種毀滅般的瘋狂?！笆悄?！把我推上那條不能回頭的血路！
是你！讓我欠下一條永遠也還不清的命！”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孤狼最后的悲鳴，
震得殿頂梁柱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現(xiàn)在你告訴我，什么是強取豪奪？！”“看著我！
”他猛地伸手，滾燙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捏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抬起臉，
迎視他眼中那片驚濤駭浪般的赤紅與痛楚，“看著我！告訴我！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
那個雪夜，你把虎符塞給我，讓我替你活著，替你追回太陽的時候……你心里，
究竟有沒有一絲一毫……是為我元徹這個人？！”最后一句質問，
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殿宇，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絕望和……一絲微不可察的、脆弱的乞求。空氣仿佛凝固了。
炭火噼啪聲也消失了。被他捏住的下頜傳來清晰的痛感，但那痛，
遠不及他眼中那片赤紅帶來的沖擊。那里面翻涌的，是三年鐵血征伐堆積的戾氣？
是登臨絕頂后的孤寒？還是……當年冷宮廢墟前，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玉璃”里，
從未真正熄滅的火焰？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痛得無法呼吸。
那些被我深埋、用麻木和恨意層層包裹的記憶碎片，在他這聲泣血般的質問下，
猝不及防地刺破冰層，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五臟六腑。御花園無聲的棋局，
他落子時沉靜的側臉；雪夜暖閣，他指著北地星圖，
低沉嗓音講述著遙遠星辰的故事；他被西梁貴族子弟刁難時，
挺直的脊背和眼中深藏的隱忍……還有最后，在泥濘血污中，我撲過去塞給他虎符時，
他眼中那瞬間掀起的驚濤駭浪震驚、狂怒、痛苦、不解……還有一絲，被絕望淹沒前，
清晰無比的、碎裂般的痛楚。為了什么？為了西梁？為了責任？還是……為了眼前這個人？
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沖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腥甜的鐵銹味，
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那幾乎要將我淹沒的酸楚和軟弱，不讓一絲嗚咽溢出喉嚨。我的沉默，
似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元徹眼中那翻涌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赤紅和痛楚，
如同被瞬間抽去了所有支撐，一點點黯淡下去，
最終凝固成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寒冰。他捏著我下頜的手指，力道緩緩松開。
那滾燙的觸感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指痕。他直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宮燈下拉出長長的、孤寂的陰影。他不再看我，
目光投向殿外深沉的、飄著雪的夜空，側臉的線條繃緊如刀鋒，
帶著一種被冰封的、拒人千里的冷硬。
“呵……”一聲極輕的、帶著無盡自嘲與冰冷的嗤笑從他喉間溢出，打破了死寂，
卻比死寂更令人窒息?！半廾靼琢??！彼従忁D過身，
玄黑的龍袍在燭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如同他此刻的聲音，再無一絲波瀾，
只剩下帝王不容置疑的裁決：“無論你認，或是不認?！薄盁o論你是蕭玉璃，
還是別的什么人?！薄斑@北燕的江山，是朕的?！薄澳?，”他微微側首，
冰冷的余光掃過我的臉，如同看待一件不容反抗的、必須歸位的器物，“是朕的皇后。
”他邁開腳步，沉重的錦靴踏在光滑的金磚上，發(fā)出清晰而冰冷的回響，一步步走向殿門。
“好好活著?！蹦_步在厚重的殿門前停下，他沒有回頭，只有那毫無溫度的聲音，
如同最后的宣判，砸落在空曠的大殿里，“這是朕的旨意，也是你欠朕的……命。
”“吱呀——”沉重的殿門被拉開，外面裹著雪沫的寒風猛地灌入，吹得殿內燭火瘋狂搖曳，
在他身后投下明滅不定的巨大陰影?！芭??！钡铋T再次合攏，隔絕了內外，
也隔絕了那個帶來風暴又抽身離去的帝王身影。瓊華殿徹底陷入死寂。比之前更沉，更重，
壓得人喘不過氣。我僵硬地坐在妝臺前，銅鏡里映出自己慘白如紙的臉，
和那雙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腕間的疤痕在燭光下異常清晰，微微發(fā)燙。滾燙的淚，
終于掙脫了所有束縛，洶涌地沖出眼眶，無聲地滑過冰冷的臉頰，
砸落在鮮紅刺目的皇后常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他明白了？他明白什么？
明白我當年塞給他虎符時，那份決絕里，裹挾的不僅僅是對西梁的責任，
還有……連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想要他活下去的私心？明白我引開追兵時，除了絕望，
是否還有一絲……為他搏一條生路的妄念？還是……他只明白了我的恨，我的不認，
我的“強取豪奪”？殿內暖如春，炭火噼啪。我卻只覺得，比三年前那個被血染紅的雪夜，
更加寒冷徹骨。北燕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元“承平”。新朝氣象，百廢待興。朝堂之上，
新貴崛起，舊臣或依附或沉寂。宮闈之中，更是暗流涌動。唯一的皇后蕭氏，出身前朝西梁，
身份尷尬微妙，如同一個華麗而冰冷的符號，端坐于瓊華殿深處，沉默得幾乎毫無存在感。
元徹再未踏足瓊華殿。國事繁忙是最好的理由。他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鐵人，夙興夜寐，
處理著堆積如山的奏疏，召見朝臣，推行新政，鐵腕鎮(zhèn)壓著零星的反抗。
偶爾在宮宴上遙遙望見，他高踞御座，玄衣纁裳，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大半眉眼，
只余下緊抿的唇線和周身散發(fā)的、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氣。他的目光，
從不曾落向皇后鳳座的方向。我也將自己徹底鎖在了瓊華殿的樊籠里。像一個精致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