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的走廊似乎沒有盡頭。桑沐雨踩著高跟鞋,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格外清脆。她已經(jīng)查了三個病區(qū),還沒有找到齊岳的蹤跡。
"請問有沒有一位齊岳患者?"她又一次停在護士站前,聲音因為焦急而略顯尖銳。
護士抬頭看了她一眼:"您是?"
"我是他..."桑沐雨頓了一下,"妻子。"
這個稱謂在舌尖滾過,既熟悉又陌生。離婚半年多,她從未想過會再次這樣自稱。
護士翻看登記簿:"齊岳,7床,剛剛?cè)プ鯩RI了。您可以在病房等他。"
桑沐雨順著指引找到神經(jīng)內(nèi)科三病區(qū)7床。這是個雙人病房,目前只住了一位老人??看暗拇参簧戏胖粋€小行李包,床頭柜上擺著幾瓶藥和一個筆記本。她認出了齊岳的字跡——筆記本封面上寫著"茶廠改造方案"。
她猶豫片刻,拿起筆記本翻看。前幾頁確實是茶廠規(guī)劃,但中間夾著一疊用回形針固定的紙張。桑沐雨抽出來,發(fā)現(xiàn)是齊岳的病歷復(fù)印件和檢查報告。
第一頁的診斷書上赫然寫著:"多系統(tǒng)萎縮(MSA),C型"。
桑沐雨的手指開始顫抖。這個醫(yī)學(xué)術(shù)語她從未聽過,但下面的癥狀描述讓她如墜冰窟:自主神經(jīng)功能障礙、運動遲緩、姿勢性低血壓、構(gòu)音障礙...預(yù)后欄里冰冷的"進行性加重,目前無治愈方法"幾個字刺痛了她的眼睛。
報告日期顯示,齊岳被確診是在兩年前——他們離婚前八個月。
"你在干什么?"
一個虛弱但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桑沐雨抬頭,看到齊岳坐在輪椅上,被一名護工推著。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幾乎沒有血色,額頭上還貼著心電監(jiān)測電極的痕跡。看到她的瞬間,他的眼睛瞪大了,隨即變成一種復(fù)雜的痛苦表情。
"出去。"他對護工說,"我想單獨和這位女士談?wù)劇?
護工離開后,病房里陷入死寂。桑沐雨站在原地,手中的病歷紙簌簌作響。
"解釋。"她終于開口,聲音嘶啞,"我要一個解釋。"
齊岳艱難地從輪椅上站起來,扶著床沿慢慢挪到床邊坐下。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的力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沒什么好解釋的。"他避開她的目光,"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兩年前?"桑沐雨將病歷摔在床上,"你兩年前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在我們離婚前八個月?"
齊岳沉默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病號服的袖口。
"所以..."桑沐雨突然明白了什么,胃部一陣絞痛,"所以'出軌'是個謊言?你故意讓我發(fā)現(xiàn)那些聊天記錄?"
"沐雨..."
"回答我!"她幾乎是吼了出來,引得隔壁床的老人側(cè)目而視。
齊岳的肩膀垮了下來:"是。"
這個簡單的承認像一把刀,直接捅進桑沐雨的心臟。她雙腿發(fā)軟,不得不扶住床頭柜才沒有跌倒。
"為什么?"她聲音顫抖,"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我查了這個病的預(yù)后。"齊岳抬起頭,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絕望,"平均存活期6到10年,后期會失去行動能力,大小便失禁,吞咽困難...你想過那樣的生活嗎?照顧一個逐漸變成廢人的丈夫?"
"但那是我應(yīng)該做的決定!"桑沐雨攥緊拳頭,"不是你替我做決定!"
"我不能那么自私。"齊岳苦笑,"你的事業(yè)正在上升期,你有那么多夢想...我不能成為你的負擔(dān)。"
"所以你就選擇讓我恨你?"桑沐雨的聲音哽咽了,"你知道這半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
"比看著我慢慢死去要好。"齊岳平靜地說,"恨比愛容易放下,沐雨。"
桑沐雨突然想起離婚前那段時間,齊岳頻繁的"加班"和"出差"。現(xiàn)在想來,他可能是去醫(yī)院了。而她,竟然一點都沒察覺。
"那個女孩...小雨,是真的存在嗎?"
"我表妹的同學(xué),剛畢業(yè),幫我演戲。"齊岳嘆了口氣,"聊天記錄是我故意讓你看到的,那些話...都是編的。"
桑沐雨想起當初發(fā)現(xiàn)出軌時的撕心裂肺,想起這半年來的每一個不眠之夜,想起她如何努力重建破碎的自尊...而這一切,竟然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
"你這個混蛋。"她咬牙切齒地說,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落,"天殺的混蛋..."
"是的,我是。"齊岳出人意料地承認了,"但我不后悔。看看現(xiàn)在的我,沐雨。你真的想和這樣的男人共度余生嗎?"
他掀起病號服袖子,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和淤青。桑沐雨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顫抖,動作比半年前遲緩了許多。
"主治醫(yī)生是誰?"她突然問,"我要和他談?wù)劇?
"沐雨..."
"醫(yī)生!"她轉(zhuǎn)身沖出病房,幾乎撞上正要進來的護士。
"7床家屬?"護士皺眉,"病人需要休息。"
"他的主治醫(yī)生在哪?"桑沐雨抓住護士的手臂,"我要見他,現(xiàn)在!"
十分鐘后,桑沐雨坐在了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辦公室里。林醫(y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嚴肅男子,面前攤開著齊岳厚厚的病歷。
"您是齊岳的妻子?"林醫(yī)生推了推眼鏡,"他從未提起過您。"
"我們...有些誤會。"桑沐雨艱難地說,"醫(yī)生,他的情況到底有多嚴重?"
林醫(yī)生嘆了口氣:"多系統(tǒng)萎縮是一種罕見的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目前無法治愈。齊先生的病情發(fā)展比預(yù)期快,已經(jīng)影響到自主神經(jīng)功能和運動協(xié)調(diào)。"
"有多長時間了?"
"首次就診是兩年前,但癥狀可能更早出現(xiàn)。"林醫(yī)生翻看記錄,"他最初主訴是頭暈和手抖,后來出現(xiàn)站立時低血壓、排尿障礙...最近一次MRI顯示小腦萎縮明顯加重。"
桑沐雨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這些癥狀她竟然一個都沒注意到。她太忙了,忙于工作,忙于晉升,忙于證明自己是金融界不可忽視的力量...而齊岳,一直在獨自承受這一切。
"有治療方案嗎?"
"主要是對癥治療,緩解癥狀。"林醫(yī)生說,"國外有幾種實驗性療法,但費用昂貴且不在醫(yī)保范圍內(nèi)。齊先生拒絕了所有建議。"
"為什么?"
"他說不想浪費資源。"林醫(y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坦白說,桑女士,這類病人常有抑郁傾向。他們需要家人支持,但齊先生一直堅持獨自面對。"
桑沐雨想起齊岳桌上那些藥瓶,想起他頻繁的"省城出差",想起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她怎么能這么盲目?
"實驗性療法...有效嗎?"
"有病例顯示可以延緩病情發(fā)展,提高生活質(zhì)量。"林醫(yī)生謹慎地說,"但費用確實很高,一個療程就要幾十萬,而且需要去國外接受治療。"
"把他的病歷和所有檢查報告給我一份。"桑沐雨站起身,"還有實驗性療法的資料。"
回到病房時,齊岳正在收拾東西??吹缴c逵晔种械奈募?,他停下動作,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你都知道了。"這不是個問句。
"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桑沐雨將文件袋放在床上,"為什么要一個人扛?"
"我告訴過你,在離婚前三個月。"齊岳苦笑,"我說我們需要談?wù)?,有重要的事告訴你。你記得你怎么回答的嗎?"
桑沐雨皺眉回憶,突然如遭雷擊。那天她剛結(jié)束一個重要會議,齊岳打來電話說有事商量。而她,因為即將開始的跨國電話會議,匆匆回了一句"有什么事晚上再說",然后就忘了這回事。
"我等了你一整晚。"齊岳輕聲說,"你凌晨兩點才回來,說太累了直接睡了。第二天一早又飛去香港出差...就這樣,我決定用另一種方式解決問題。"
桑沐雨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確實經(jīng)常這樣,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把齊岳的需求一推再推。她總以為會有"以后",總以為他會一直在那里等她。
"現(xiàn)在你知道了。"齊岳拉上行李包的拉鏈,"可以走了。回上海去,繼續(xù)你的生活。我不值得你浪費時間。"
"閉嘴!"桑沐雨突然爆發(fā),"你有什么資格替我做決定?值不值得是我的判斷,不是你的!"
齊岳愣住了,顯然沒預(yù)料到這樣的反應(yīng)。
"我承認我錯了,錯在沒有更早發(fā)現(xiàn)你的異常,錯在沒有認真聽你說話。"桑沐雨的聲音顫抖但堅定,"但你不該騙我,不該用那種方式推開我。我們有五年婚姻,齊岳!五年!你以為我會因為疾病就放棄你嗎?"
"你應(yīng)該放棄。"齊岳固執(zhí)地說,"看看我,沐雨。我會越來越糟,到最后連自己上廁所都需要幫助。你想過那樣的日子嗎?"
"我想過有你的日子!"桑沐雨幾乎是喊了出來,"好的壞的都包括!"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擊中了齊岳。他踉蹌了一下,不得不扶住床欄穩(wěn)住身體。桑沐雨立刻上前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
"別這樣..."他的聲音幾近哀求,"別讓我更難做,沐雨。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
"什么決心?安靜地等死?"桑沐雨抓起文件袋,"林醫(yī)生說了有實驗性療法!"
"成功率不到30%,費用夠買一套房!"齊岳突然提高了聲音,"我不能...我不想最后的日子躺在異國的醫(yī)院里,花光所有積蓄,最后還是..."
他的聲音哽住了,轉(zhuǎn)身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勾勒出消瘦的輪廓。
桑沐雨突然意識到,憤怒的背后是恐懼。齊岳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他害怕成為負擔(dān),害怕被憐憫,更害怕在耗盡所有資源后還是逃不過結(jié)局。
"我們可以試試。"她放柔聲音,"錢不是問題,我有存款,有投資..."
"用你的夢想基金來救一個注定要死的人?"齊岳搖頭,"那些錢是你計劃開書店的,記得嗎?"
桑沐雨怔住了。他竟然還記得她隨口提過的"退休后開個小書店"的夢想。而她,卻連他日漸嚴重的癥狀都沒注意到。
"書店可以等。"她輕聲說,"你不能。"
齊岳終于轉(zhuǎn)過身,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脆弱:"為什么?沐雨,為什么還要關(guān)心一個欺騙過你的人?"
"因為那個謊言是出于愛。"桑沐雨向前一步,"愚蠢的、自以為是的愛,但仍然是愛。"
她伸手撫上齊岳的臉頰,感受到他輕微的顫抖。這個曾經(jīng)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現(xiàn)在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倔強。
"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她低聲請求,"讓我陪你面對這一次。"
齊岳閉上眼睛,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滑下,落在她的手指上。
"不值得..."
"讓我來決定什么值得。"桑沐雨打斷他,"這次輪到我來追你了,齊岳。無論你跑多遠,我都會追上。"
門外傳來敲門聲,護士推著藥車進來:"7床,該吃藥了。"
桑沐雨接過藥杯和水,遞給齊岳。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服下。那一刻,桑沐雨感到一種奇怪的釋然。至少現(xiàn)在,她知道了真相;至少現(xiàn)在,她有機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你需要休息。"她幫齊岳躺下,"我去辦點事,很快回來。"
"沐雨..."齊岳抓住她的手腕,"董事會不是召你回上海嗎?"
桑沐雨挑眉:"你偷聽我電話?"
"李叔告訴我的。"齊岳苦笑,"林世杰在搞鬼,你需要回去應(yīng)對。"
"我會處理的。"桑沐雨輕輕掙脫他的手,"現(xiàn)在閉上眼睛,睡一會兒。"
走出病房,桑沐雨靠在墻上深呼吸。她的手機在包里震動不停,掏出來一看,是趙總的五個未接來電和三條短信:"情況緊急"、"董事會明天投票"、"速回電"。
她撥通蘇媛的電話,簡短說明了情況。
"天啊..."蘇媛倒吸一口氣,"所以你打算怎么辦?"
"兩件事同時進行。"桑沐雨的聲音出奇地冷靜,"幫我聯(lián)系美國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的神經(jīng)科專家,齊岳的病歷我馬上發(fā)給你。另外,我需要一個頂尖的商業(yè)律師,林世杰那份財務(wù)報告明顯是誹謗。"
"你確定要同時打這兩場仗?"蘇媛?lián)鷳n地問,"兩邊都不容易..."
"我欠他的,蘇媛。"桑沐雨看向病房門,"而且...我從未真正停止愛他,即使在我以為他背叛我的時候。"
掛斷電話,桑沐雨再次走進病房。齊岳已經(jīng)睡著了,眉頭微蹙,呼吸輕淺。她輕輕坐在床邊,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工作。一邊起草應(yīng)對董事會的策略,一邊查詢多系統(tǒng)萎縮的最新治療方案。
偶爾,她會抬頭看看齊岳的睡顏,想起他們初遇時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想起婚禮上他含淚的微笑,想起他每次為她煮醒酒湯時的專注神情...所有這些記憶,都比那個所謂的"出軌"更真實,更有分量。
窗外,夕陽西下,將病房染成金色。桑沐雨合上電腦,輕輕握住齊岳的手。這只曾經(jīng)能畫出精美建筑設(shè)計圖的手,現(xiàn)在瘦得能看見骨節(jié),但依然溫暖,依然是她想牽的手。
無論前路多難,這一次,她絕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