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滴指甲刮擦玻璃的聲音鉆進耳膜時,我正陷在一片粘稠的黑暗里。
那聲音不是尖銳的刺耳,而是帶著金屬氧化后的滯澀,像生銹的鋸條在來回拉扯神經(jīng),
每一下都裹著潮濕的霉味,硬生生把我從混沌中拽了出來。睜開眼的瞬間,
視野先是被一片模糊的灰蒙占據(jù),像隔著磨砂玻璃看世界。幾秒鐘后,
輪廓才慢慢清晰——天花板在動。不是光線晃動造成的錯覺,是天花板本身在微微起伏,
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邊緣還泛著濕漉漉的黑。更詭異的是那些水滴,墨色的,
比墨汁更粘稠,正從天花板的縫隙里滲出來,順著墻皮蜿蜒而下,在半空中連成細(xì)細(xì)的線,
懸著,像誰忘了收的黑色絲線。有一滴落在了鼻尖上。冰涼,帶著陳舊的鐵腥味,
順著鼻翼滑到唇角,我下意識地舔了一下,舌尖傳來鐵銹混著泥土的澀味,
像舔了口埋在地下多年的舊鑰匙。我猛地坐起身,床板發(fā)出“吱呀”的呻吟,聲音嘶啞,
像是不堪重負(fù)。這時才發(fā)現(xiàn)床腳跪著個小小的身影,穿洗得發(fā)白的白裙,布料薄得透光,
能看到后背突出的脊椎骨,像串起來的細(xì)小骨頭。她背對著我,手里攥著什么東西,
正低著頭,指甲在那東西上來回刮擦,發(fā)出那種讓人牙酸的聲響——原來那聲音是從這來的。
“你是誰?”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在這寂靜的空間里炸開,回音撞在墻上,
又彈回來,碎成一片模糊的嗡嗡聲。小女孩沒回頭,刮擦的動作卻停了。
空氣里只剩下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嗒、嗒”聲,節(jié)奏均勻,像某種倒計時的鐘擺。過了幾秒,
她才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我的呼吸驟然停住,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她的臉是模糊的,
像是被人用濕抹布反復(fù)擦過的水彩畫,五官暈成一片柔和的混沌,
只有輪廓能看出是張孩子的臉。唯獨眼睛異常清晰——那是兩枚生銹的硬幣,
邊緣卷著褐色的銅綠,中間的孔洞黑沉沉的,像兩個無底的漩渦,正死死地盯著我。
“找紅珠?!彼_口,聲音不是孩童的清脆,而是像老舊的留聲機在轉(zhuǎn)動,帶著沙沙的雜音,
每個字都磨得耳朵發(fā)疼。說完,她突然把手里的東西遞了過來。那是半塊鏡子碎片,
邊緣鋒利,沾著些暗紅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跡。我下意識地接過來,
碎片的冰涼瞬間浸透指尖,順著血管往心臟鉆。碎片里映出的不是我的臉。是一條走廊。
走廊兩側(cè)的墻壁上嵌滿了眼睛,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的渾濁像蒙了層霧,
有的清亮像含著水,全都直勾勾地盯著同一個方向。
每個瞳孔里都浮著個模糊的影子——穿藍(lán)襯衫的男人,領(lǐng)口松著兩顆扣子,
嘴角彎起一個僵硬的弧度,正對著我笑。我抬頭看向小女孩,想問問這是怎么回事,
卻發(fā)現(xiàn)床腳空蕩蕩的,只有地板上留著幾滴墨色的水,像被踩碎的烏鴉羽毛,
正慢慢滲進木頭縫里,消失不見。二、倒走的鐘我站在走廊里。
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房間過來的,像是跨過了一道無形的門,前一秒還在盯著空蕩蕩的床腳,
后一秒腳底就傳來冰涼的觸感。走廊的地面是暗紅色的,泛著潮濕的光,踩上去時,
能感覺到一種黏膩的阻力,像踩在凍住的血上。我低頭看了看,
地面的紋路不是瓷磚的拼接縫,而是某種生物皮膚的褶皺,細(xì)密,交錯,
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原來這走廊本身是活的。兩側(cè)的墻壁在緩慢地呼吸。鼓起,癟下去,
再鼓起,節(jié)奏和我的心跳莫名重合,讓我有種自己正站在某個巨大生物體內(nèi)的錯覺。
墻壁里嵌著無數(shù)座鐘表,黃銅的邊框,玻璃罩上蒙著層灰,看不清表盤上的數(shù)字。
但所有鐘表的指針都在倒著走,不是勻速的,而是一頓一頓地跳,每跳動一格,
就有“?!钡囊宦曒p響,像玻璃珠掉在地上。那聲音很熟悉,像在哪里聽過,
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順著聲音往前走,走廊很長,一眼望不到頭,
只有兩側(cè)的眼睛在幽幽地發(fā)光。那些眼睛里的藍(lán)襯衫男人始終保持著微笑的姿勢,
只是隨著我的移動,他們的目光也在緩緩轉(zhuǎn)動,瞳孔里的影子跟著晃動,像有生命的追蹤器。
走了不知道多久,腳下的褶皺皮膚開始發(fā)燙,墻壁的呼吸變得急促,
鐘表的“咔咔”聲也越來越響。我數(shù)著經(jīng)過的轉(zhuǎn)角,第一個轉(zhuǎn)角嵌著的眼睛全是老人的,
渾濁,布滿血絲;第二個轉(zhuǎn)角是年輕人的眼睛,黑白分明,
卻透著股麻木;走到第三個轉(zhuǎn)角時,我看到了他。穿藍(lán)襯衫的男人靠在墻角,一條腿屈著,
腳尖點地。他的領(lǐng)口確實松著兩顆扣子,露出鎖骨清晰的弧度。光線從他身后斜斜地照過來,
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影子的嘴角卻沒有上揚,而是抿成一條直線,
和他本人的表情完全相反。“你終于來了。”他開口,聲音和我一模一樣,
連尾音的輕微沙啞都分毫不差。我停下腳步,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撞得肋骨生疼,
像要破膛而出。他的臉很熟悉,是我每天早上在鏡子里看到的樣子——高挺的鼻梁,
微微內(nèi)雙的眼睛,左眉骨上有顆小小的痣。但他的嘴角裂得很開,從唇角一直延伸到耳根,
露出里面泛著寒光的牙齒,像某種捕食性動物,笑的時候,能看到牙齦上沾著的血絲。
“這是哪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
指了指走廊的盡頭。那里有一扇門,暗紅色的,和地面的顏色一樣,門縫里漏出細(xì)碎的紅光,
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里面眨動?!八诔缘魰r間。”他說,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弧線,
“每吃掉一秒,就會多一雙眼睛?!蔽翼樦闹讣饪聪蚰切┣对趬ι系难劬Γ?/p>
突然發(fā)現(xiàn)數(shù)量比剛才多了些——在最靠邊的位置,多了幾雙嬰兒的眼睛,黑葡萄似的,
濕漉漉的,瞳孔里映出的藍(lán)襯衫男人,嘴角的裂痕更深了?!罢l在吃時間?”他笑了,
嘴角的裂痕隨著笑容又?jǐn)U大了些,像是要裂開成兩半,露出更多的牙齒?!澳阏f呢?”這時,
墻壁里的鐘表突然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咔咔”聲,所有指針同時停住,
玻璃罩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幾秒鐘后,指針猛地倒轉(zhuǎn)了一大格,
幅度大得像是要把表盤戳穿?!岸!钡穆曇舾裢忭懥粒裼袩o數(shù)玻璃珠同時砸在地上,
震得我耳膜發(fā)麻。我看到兩側(cè)的眼睛里,所有藍(lán)襯衫男人的笑容都變得猙獰起來,
嘴角的裂痕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瞳孔往下流,把整個眼球染成了血色。
三、骨骼森林推開那扇門時,指尖傳來木頭腐朽的質(zhì)感,像捏碎了一塊放了很久的干硬面包。
門軸發(fā)出“吱呀”的慘叫,聲音尖利,像是很久沒有被開啟過,鐵銹摩擦著木頭,
落下細(xì)碎的粉末。門后的世界亮得刺眼。那是一片森林,卻不是普通的森林。
樹木的軀干是乳白色的,表面光滑,仔細(xì)看能看到細(xì)密的骨紋——那是人的肋骨,
一根根連接起來,向上延伸,在頂端分叉,形成樹枝的形狀。樹枝上沒有葉子,
只有透明的骨骼,一節(jié)節(jié)串聯(lián)著,像串起來的指骨,隨著某種無形的風(fēng)輕輕晃動,
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像有人在遠(yuǎn)處掰手指。地上長滿了“草”,是纖細(xì)的指骨,
密密麻麻,從暗紅色的泥土里鉆出來,指向天空。踩上去時會發(fā)出斷裂的脆響,
“咔嚓”一聲,像咬碎了一塊冰。最詭異的是那些花。它們從骨節(jié)的縫隙里鉆出來,
花瓣是粉嫩的,形狀像嬰兒的手指,蜷曲著,指尖捏著一顆紅色的珠子。珠子很小,
只有指甲蓋大小,卻散發(fā)著幽幽的紅光,把周圍的骨骼都染成了暗紅色,
連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紅霧。紅珠。小女孩要找的紅珠。我往前走了幾步,骨草在腳下斷裂,
聲音在寂靜的森林里格外清晰,驚得遠(yuǎn)處的骨枝晃動得更厲害了,“咔噠”聲連成一片。
那些嬰兒手指花微微晃動著,像是在向我招手,捏著紅珠的指尖輕輕顫動,
像是怕珠子掉下去。我湊近一朵,看清了珠子的模樣——它不是光滑的,
表面布滿了細(xì)小的坑洼,像某種果實的表皮,仔細(xì)看,那些坑洼里似乎還有更小的紋路,
像無數(shù)個縮小的瞳孔?!皠e碰它?!毙∨⒌穆曇敉蝗粡纳砗髠鱽?,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猛地回頭,看到她站在幾棵骨樹后面,
白裙上沾著墨綠色的汁液,像潑灑的顏料,順著裙擺往下滴。她的臉還是模糊的,
兩枚硬幣眼睛在紅光里閃著金屬的光澤,中間的孔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轉(zhuǎn)動。“為什么?
”“它會吃掉你?!彼f,聲音里的顫抖更明顯了,“吃掉你的記憶,你的時間,
你的……臉?!蔽铱聪蛩哪槪蝗灰庾R到,那片模糊不是天生的,
像是被什么東西慢慢擦掉的,邊緣還有淡淡的暈染痕跡,像水彩遇水后的擴散。
尤其是臉頰的位置,能看到一層新的模糊正在慢慢覆蓋上去,把原本就不清的輪廓變得更淡。
“你找它做什么?”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那里的骨草被踩斷了一片,
斷口處露出白色的骨質(zhì)。“媽媽說,找到紅珠,就能記起回家的路?!薄澳銒寢屧谀睦??
”她抬起頭,硬幣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小小的,縮在黑沉沉的孔洞里?!霸跇淅铩?/p>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我才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一棵骨樹有些不同——它的樹干更粗,
肋骨的縫隙里嵌著些暗紅色的東西,像是干涸的血跡。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血跡,
是布料的碎片,藍(lán)色的,和我身上的襯衫顏色一樣,只是更陳舊,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
樹干上有一個洞,像張微張的嘴,邊緣的肋骨微微外翻,像是被強行撐開的。洞里黑沉沉的,
隱約能看到有什么東西在動,像有人在里面揮手?!皨寢屨f,她在守護紅珠。
”小女孩走到樹邊,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些藍(lán)色的碎片,指尖觸到布料時,
碎片像活物一樣縮了一下,“她說等我找到紅珠,她就能出來了?!本驮谶@時,
一陣風(fēng)吹過森林,不是自然的風(fēng),帶著股鐵銹和腐爛的味道。
所有的骨枝都發(fā)出“咔噠”的脆響,像是在警告。那些嬰兒手指花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捏著紅珠的指尖開始收緊,珠子的紅光變得越來越亮,把周圍的紅霧染成了濃稠的血色。
小女孩突然尖叫一聲,聲音尖利,像被針扎了。她轉(zhuǎn)身沖向最近的一朵花,
伸手去搶那顆紅珠,小小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八芰?!
”四、鏡中鏡紅珠被她攥在手里的瞬間,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嘯,像玻璃摩擦金屬,